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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我发现,安德烈和菲利普两个人对阶级都有些敏感?
龙应台:对。菲利普在香港生活两年,特别强烈地感受到香港的阶级意识,他很爱香港,却非常不喜欢这点,安德烈也是。两个人都有一点反精英、反阶级意识。我也问他们说,这种意识是你们个人的,还是代表相当多的你的朋友的?他们都说相当能代表他们跟他们的朋友。这种平等意识蛮强的。
学校没有升旗仪式
南方周末:他们成长的德国小镇是什么样的?
龙应台:叫克伦堡,在法兰克福近郊。法兰克福是金融中心,这小镇里住着很多银行家、律师、医师,是个有名的富人住的小镇。我们家在的那条街,还算是“正常人”住的街。他们的学校是个公立学校,他们就会观察到中上阶层家庭的孩子们跟土耳其移民家庭的孩子之间的矛盾。他们对势利的人比较反感。
南方周末:书里也碰触到很多关于国家认同和民族主义的议题。是他们自己产生的这个问题,还是……
龙应台:他们自己产生这个问题的。因为在德国长大,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大概跟其他大部分的国家里长大的孩子都不一样。
对这个议题就特别敏锐。他讲到,在一场球赛之后,胜利的一方如果是美国人,他们会一面喝酒一面高兴地大喊“美国第一”;但是如果是一群德国人在喊“德国第一”的话,就会举座侧目。他这一代德国人,对自己作为德国人的这个身份一直是非常尴尬,不知如何处理。他们的成长过程里,从来没有对国旗致敬过也没唱过国歌,学校里没有过升旗典礼。
南方周末:现在还是这样吗?
龙应台:还是,而且整个社会还是“逃避庄严”的。我去参加了安德烈的高中毕业典礼,他们高中毕业的重要性是超过大学毕业的,有点是少年的“成年礼”。但我也没看到什么很隆重的典礼仪式,我就非常惊讶。安德烈也观察到了,他说:“妈,难道你还没有注意过吗?德国人是永远逃避这种庄严仪式的。”因为纳粹的整体美学,就是透过所谓的庄严的仪式来表达的。
南方周末:德国的这种现状,大家都接受吗?毕竟他们的国旗、国歌都已经不是纳粹时代的了。
龙应台:对。有反弹。因为这种压抑时间太长了。所以到了他们这一代,很多年轻人开始觉得,“够了吧?”
南方周末:德国人淡化国族的意识是因为有原罪,但在你跟他的沟通中,即使没有这个前提,你也是希望有超越这个国族意识以外的另一层意识。
龙应台:我希望他超越国族意识。
从带这两个孩子的时间里我观察到三代德国人。第一代是安德烈的爷爷辈,他们在国家主义的熏陶下长大,成就了纳粹的统治;然后是1968年的一代,起来对上一代批判,主张相反的东西:解放、自由,摒弃民族主义、逃避国家主义、拒绝权威等等,这代人成为安德烈这个年龄层的老师们;于是安德烈这代人就在强烈反对权威、反对庄严仪式、不对国旗敬礼的文化中长大,等到安德烈这一代人长大了,成熟了,他们又开始反思跟检讨他们的老师辈,就是说,他们也不见得要照单全收你1968年代的那一套。
我自己在台湾的那种威权政治下成长,经过了国家强烈塑造的那个过程,所以对国家和民族这东西是极其戒备的。历史汇聚到一块去了,在这一点上,我这个1950年代在台湾成长的母亲和1990年代德国的儿子之间,竟然有了对话的历史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