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谈论的 可能只是文本化的底层

时间:12-29编辑:佚名 教育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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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大三学生肖亚洲的作品《厚土——一个清华学子对晋西农村的调查纪实》问世,这部28万字的乡村调查纪实,是他利用三个寒暑假,穿沟壑、睡窑洞,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贫瘠、凝重的黄土高原中“抠”出来的。

    这部尚未引起读者关注的书,在国务院参事、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施祖麟看来,“是这么多年来读到的反映农村基层情况如此真实的文字记录”。

    当大多数同龄人还把目光局限于校园时,肖亚洲,一个生自江汉平原小城的年轻人,却踏出书斋,用自己的稿费,怀着对黄土高原隐秘而炽热的向往,试图镜像式呈现当下乡土社会,所为何来?中国教育报记者与肖亚洲通过网络进行了一场对话,试图走近这个“裤腿上沾满泥巴”的“95后”。

    乡村建设最不缺乏的是清谈雄辩和书斋里的隐士

    中国教育报: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对农村题材这么热切?

    肖亚洲:我上两辈的人,几乎全是勤劳质朴的农民。对于农村的印象,主要是节假日经常回几十公里外的老家获得的。生活的经历,特别是年少时的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长久的,甚至可能是终生的,会在相当程度上决定其人生观、价值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农村是我美好记忆的全部,是我亲情的源泉,农村赋予我一种土地情结、悲悯情怀和底层意识。

    中国教育报:依照你的观察,你觉得现在整个社会包括知识分子对农村问题的关注程度如何?你在书里说要以“手足之情”关注农村问题,这个提法很特别。

    肖亚洲:应该说,知识分子群体并不缺乏对农村问题的关注,但还很不够。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有成百上千的知识分子参与其中。近些年,也不乏零星的知识分子直接参与的乡建,但回望上个世纪初叶蔚为壮观的乡村建设运动,还是不免感叹:当下,还有多少知识精英心系乡野?

    “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作为一种理想精神和价值追求,在今天似乎成了日渐稀缺的品质。一些知识精英以知识求俸禄,以言说谋稻粱,可以一天参加几个研讨会,作几场报告,却不肯抽出一点时间到农村走走看看。一些知识精英习惯于坐而论道,怯于到现实中去检验学术。

    现阶段,在乡村建设问题上,知识分子是缺位的,这也是农村诸多建设出现停滞甚至倒退的一个重要原因。乡村建设最不缺乏的是清谈雄辩和书斋里的隐士。没有滚足泥土,坐在象牙塔里想象底层的光明或黯淡,纵有造福底层的愿望,也可能背离底层福祉。

    中国教育报:在你之前,你的学长也热衷乡土调查,如沙垚的《土门日记》、李强的《乡村八记》、曾维康的《农民中国:江汉平原一个村落26位乡民的口述史》,影响颇广。你说有责任成为接力者,这种使命感是怎么来的?怎么调研,你向他们请教过吗?

    肖亚洲:前院长范敬宜先生“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的教诲,是被刻在一茬又一茬新闻学子心上的。各位学长留下了“勿忘百姓”的情怀,需要一届又一届的新闻学子去躬身践行,使之在接力中传递。调研社会问题,即使我没去做,也一定会有别的同学去做。在我赴晋西前,沙垚学长发来一条简短的微信:“眼皮贴近地皮,才能看见草根。”

    每当面对压力、不顺、挫折时,都会读一读《人生》《平凡的世界》

    中国教育报:你的调研地最初是选在了陕西清涧县,跟《平凡的世界》有关系吗?你提到过你喜欢路遥。

    肖亚洲:路遥说他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沙漠,在那里补充生命能量。而我每当面对压力、不顺、挫折时,都会读一读《人生》《平凡的世界》。

    上大学后,我一直被一个问题所缠绕:以《平凡的世界》为起点,走过了30年改革开放历程的中国农村,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昔日的高加林、孙少安们,有着怎样的欣喜与痛感?为时代大潮所裹挟的乡村,又将去往何处?我想去农村看看,写点什么。

    调查首选地锁定在路遥的家乡陕西省清涧县。尽管《平凡的世界》里的“双水村”属虚构,但我深信,在黄土高原,能找到很多个“双水村”。我专程去了路遥的出生地——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路遥故居是一个典型的陕北院落,四孔窑洞,院内有3棵枣树,院门紧锁。我在门前踌躇良久。清涧县对我来说,人地两疏,想了些办法,终难进入。

    中国教育报:在清涧县你碰到了哪些钉子?最终是怎么选择了石楼县调研的?

    肖亚洲:用费孝通的话来说,村民社会是个熟人社会,有着亲疏远近和诸多忌讳与防范。清涧的农民也很淳朴,作为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乡人”,当地人可以请你到家里坐坐,饭点到了也会请你吃顿家常便饭,要人家很快拿你当“自家人”却很难。尤其是一些方言,根本无法听懂,意会都很困难。对方说得兴致盎然,你却屡屡对接不上,情急之下我竟请求过人家讲普通话,这个要求显然对于中年以上的山区农民有点“过分”。

    被防范的情形很容易遇见,有一次甚至被柔性地“押解出境”。到清涧县的第三天,在石咀驿镇的一个村,我正跟几个农民靠在石碾子上聊天,一个骑摩托车路过此地的精壮汉子停下来,警惕地问我“干甚的”“想做甚”“是不是记者”。村民介绍此人是村支书。我说自己是大学生,搞社会调查,可不管怎么解释,村支书都不信。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给他看,气氛才有所缓和。见一个学生挎着个大相机,村支书仍存戒心,反复强调“没甚好调查的”。他令我坐上摩托车的后座,载着我跑了七八公里,把我“丢”在一条省道边的载客点,指令我坐长途班车尽快离开此地。

    清涧县遇阻,我把目光投向山西石楼县。两县仅隔一条黄河,都是黄土高原地貌,同属吕梁山连片特困地区。两县有着太多的相近之处。石楼县有一位父亲的忘年交——已退休的农税员张老师。利用他延伸到村落的亲友关系网络,我得以展开调研。

    目光与调查对象平视,才能消弭生疏与隔阂

    中国教育报:农村问题涉及方方面面,你是怎么确定自己的调查主题的?怎么展开调查,确保你摸到真实的情况?

    肖亚洲:在吕梁,石楼是个小县。乡土社会是复杂的,哪怕一个村庄,也有着无尽的丰富性,如费孝通笔下的江村、梁红笔下的梁庄等。调研中,我不去预设话题,进而到下面找例子、验证已有的判断,而是不停地座谈,当座谈人数达到一定的量,共性问题便会“浮出水面”。比如书中写到的逃婚女青年枣花,在包办婚姻尚有一定市场的石楼农村,不是个例。比如作为主导产业的红枣,发展陷入困境,是每个枣农都焦虑不已的问题。

    晋西黄土高原的农民憨厚、淳朴。我不抽烟,但兜里随时备一包中档烟,遇到搭话的人就递上一支,只要他接受了,就意味着不把你当外人,交流就一定很顺畅。不管你进入哪一户人家,有瓜的请你吃瓜,有桃的给你摘桃,有枣的给你拿枣,你如果推辞,他就会觉得你不够真诚。跟农民算家庭收入账,要摸清他的家底,他连家里的银行存折都拿给你看。

    中国教育报:你是怎么让农民敞开心扉,信任一个如此年轻的小伙子?

    肖亚洲:书中写了石楼这么多的调研对象,看似稀松平常,可是得来都颇费功夫。在考察农民生计问题时,我选择了一批农户,其中一个是罗村镇前圪垛村的“能人”王保。他种粮、磨豆腐、种大棚,勤劳得像一头牛,一天到晚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没工夫坐下来唠。我就跟他一起劳作和经营。下午三四点钟和他一起下地挖大葱,晚上帮着捆扎,次日早晨六点多帮着装车,七点钟跟车出发,七点半准时赶到县城中心集市批发。约两个小时,一车大葱卖完。这样连续干了两天。第三天,王保不让我干了,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唠。

    当地一些退耕还林地块,辛辛苦苦栽起来的树,因为散牧被啃得连根都留不下。在从小蒜镇张家岭村到教鹏墕村的路上,我问一个牧羊人:散牧为什么禁不住,这样放羊会不会被罚。因为话题敏感,牧羊人沉默。我就跟他一起放羊,当了大半天羊倌,他才说出实情:最新或2022(历届)年春天开始禁牧,每个养羊户给乡里的禁牧人员送上400元到600元,就没人管了。

    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放下身段,目光与调查对象平视,才能消弭生疏与隔阂。你不是来旅游的,你是来吃苦的,要成为黄土高原农民历来自称的“受苦人”。除此,别无选择。

    中国教育报:调研石楼,你说共借宿过窑洞31次,是出于什么考虑?

    肖亚洲:主要出于两个考虑:一是能拉近与农民的情感距离;二是从村里回城镇住宿,次日再去没调查完的村,很不划算。还有一种情况是遇到雨雪天气,交通中断,不得不就地住下。只要条件允许,提出借宿要求,主人一般不会拒绝。他们会把最干净的窑洞给你住,做最拿手的抿尖请你吃。临走时,我会悄悄在茶杯下、枕头边留下五十或一百块钱,也有被发现后坚决不收的。

    中国教育报:调查中最苦的是什么?有没有打退堂鼓的时候?

    肖亚洲:晋西自然环境恶劣,沟壑里、梁峁上的田野调查,不仅没有田园诗般浪漫,有时还很艰辛。大二暑假,我去前山乡调查红枣产业发展情况。那天开车去的时候还有大太阳,傍晚返回时,翻山越岭走到半路,下起暴雨,前方道路被泥石流冲毁。雨越下越大,只好掉头,想改道回县城,没走多远,发现前面道路被大雨冲刷下来的黄土埋住。被困的这段路,一面是万丈深沟,一面是立棱棱的山壁。进退两难,附近也无农户,我和张老师父子在车里熬了一宿。眺望远处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我心情特别复杂,当时有打退堂鼓的想法。

    只能硬扛着,从一开始不大能听懂方言,慢慢地能正常交流;一开始睡不惯硬邦邦的土炕,慢慢地觉得睡得特别踏实;一开始咽不下粗粝的杂粮,慢慢地觉得“滚滚的米汤热腾腾的馍”特别可口;一开始挺不住九曲十八弯山路的颠簸,慢慢地没了眩晕感;一开始扛不过夜晚频频光顾的孤寂感,慢慢地能躺下就睡着。

    这种坚持让我走出固定的小圈子,走出知识结构相近、认知话题相同的单一“气场”,置身于厚重的土地,体味到所到之处每一孔窑洞里盛满的酸甜苦辣,看到一个负重前行的乡村。

    无论想象力多么丰富,都无法想象出一个现实的底层

    中国教育报:你在学校所学是否能解答你调研中的疑问?

    肖亚洲:每次深入石楼,那里的贫困都让我寝食难安。改革开放的成就是巨大的,为什么一些边远的贫苦地区农村,生活还这般艰辛?这个问题似乎并不缺少现成答案,但与我所见所闻相去甚远,大学的高深文化与这里相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水土严重流失的沟壑,陷入困境的红枣产业,拼死逃婚的农村女青年,困顿无望的留守儿童,集资复建村小学的村民,借高利贷纳彩礼的农民,以及流于形式的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失灵的退耕还林……

    无论我们的想象力多么丰富,都无法想象出一个现实的底层。我们在书斋里所谈论的底层,很可能只是一个文本化的底层。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们生活实践所体现出的复杂和丰富程度,远远超过任何理论。

    中国教育报:你最渴望什么人读到你的书?你对这本书的期待是什么?

    肖亚洲:关注农村的人。新一轮扶贫攻坚,时间紧迫,任务繁重,一些已经存在的问题如果得到重视,就会少走或不走弯路。

    这本书的意义或许还在于,我们能否真诚和平等地与农民对话,能否以手足之情解读他们的生存现状。比起钱与物的帮助,他们还需要精神层面的理解与人文的关怀。

    当然,我并不希望把《厚土》问题化。它不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文本,而是力求展示现实的复杂性和精神的多维度,并非要给出一个确定性的结论。只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成为观察592个国家级贫困县,尤其是14个集中连片地区的一个窗口。

    中国教育报:有媒体称你为90后正名,你怎么看待“成名”?

    肖亚洲:不大喜欢被贴标签。我不能代表任何人,只能代表自己。不论90后还是95后,各个领域的牛人比比皆是,即便是最为普通的同龄人,也有他自己的生活态度。

    “名人”这个词,我觉得跟自己根本不搭界。不会拒绝当“名人”,但不会刻意追求某些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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