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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元月的一个深夜,待前来探视的亲友散去后,林枕岚将藏在怀中许久的一本发黄的小册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就着病房暗弱的灯光一页页翻过去。窗外,香港的夜景正美,林枕岚对此毫不在意。此刻病房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了顾虑的泪水顺着那张干涸的脸淌下,濡湿了纸上沉重的一笔一画……
——纸上是他毁于动乱十年中的千余幅画作的部分草图。图中的人物花鸟如久别的挚友,用最温情的姿态迎向老人爱抚的手。定格在画中的几十载岁月,就这样再度流转在老人脑海中。
春
青山深处,白云依依,有泉浅浅,有鸟嘤嘤。林枕岚随着祖父的脚步,访遍方圆几十里的墓石。层层叠叠的绿的交织,一座座安详和谐的墓碑,没有逝者的悲哀,唯有自然的宁逸。细细品味,原来是石上秀美遒劲的刻字与精致传统的纹饰的缘故,而这些刻字与纹饰均出自他祖父的手笔。烟岚缥缈,鸟语啁啾,祖父慈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涧中——“枕岚,今后要像你的父亲那样继承林家的衣钵。”他当时就答应了祖父,殊不知,后来这成了一份沉重的承诺。
昏暗的刻石间,父亲领林枕岚走进一个广阔得超出他的想象的天地:战国漆器、汉代刻石、宋代瓷器、明清版画,甚至是福建的皮影。时光流逝,苍白的四面墙因雨水而层层剥蚀,留下灰绿的霉斑,但在他眼里,这是满满一墙舞蹈着的线条和色块,跳着古老的民间艺术的舞蹈。岭南的山太小,满足不了他迸发的求知欲,一封来自法国的留学邀请将他的人生分界。载着不舍,更多是憧憬,他扬帆起航。
春风裹挟着沁凉的芬芳,在林枕岚的生命里绘下秀美的一笔。从此他与艺术结下不解缘。从此,童年定格在那双好奇的明眸里。
夏
巴黎的晚风撩人,巴黎的月色醉人。然而撩拨着林枕岚的心,使他沉醉的,不是这花都的浪漫风情,而是塞纳河畔万千艺坛巨匠构筑的不朽高峰。有多少难忘的傍晚,他在前人的画作前驻足沉思;有多少难忘的深夜,他还和河畔的写生画匠们把酒言欢。他迷醉于梵高炽热的明黄色和跃动的笔触,他觉得波提切利的精致难以形容。他也深知中国画的清隽,因此迫不及待地想把中西风格迥异的美集合起来。年华如逝水,转眼伤离别,他还忘不了市立图书馆里那卷未读完的普鲁斯特,却更期待着回国后走访名山大川,将祖国的万千种美收归笔下。
梅雨霏霏,打湿了古画里的江南小镇。桨声灯影的夜,星火斑斓的岸,闲卧船中,林枕岚耳听柔美富丽的昆曲,展开无尽的想象:小窗半掩,不知岸边戏台上是幅什么图景?细听,是《牡丹亭》。于是,杜丽娘的锦绣华服,后花园的花木深深在他脑海里浮现,在他笔下跃然。晨起游集市,他不再像个孩子那般为金丝笼中鸟所动,也不像许多年轻人那样中意擦肩而过的丁香般的姑娘,反而是一位绘瓷画的老者引起他的注意。老者持一细笔,熟练地在磁坯上轻轻几描,笔画灵动婉畅,分外传神。他心领神会,笔下又诞生多幅飘逸隽美的烟莎白鹭,白鹭优雅的长颈,正与青花瓷吟着同样的谣曲。
夏雨卷带着浓郁的诗意,给林枕岚的记忆泼下一片重彩泼墨。艺术与他的生命再也不能分离,从此,青年定格在那支飞扬的画笔上。
秋
当红星照耀中国,当四海皆欢腾时,林枕岚执意辞去京城任教的工作,隐居水乡山野间。那种欢腾的气氛并不合他的心意,他骨子里喜欢乡间清净的美。田园牧歌,澄空万里,他知道这是西方油画永恒的主题。不同的是,在中国,他还有茶香相伴,还有琴声相依。他也不是不爱火车的汽笛,电线的绵延,只是觉得有青山为靠,这景物才有了鲜活的生命。
也许人们总以为江南的春最美,他不觉得。他爱画江南的秋,田舍间比人还高的稻米,场院前小儿赶麻雀,屋檐下白发谁家翁媪。秋雨诉说哀愁的时候,他喜欢独自面壁,回想过往的见闻,驰骋想象里,挥洒笔墨间。乡间的生活如粮食发酵般地酿成一腔对艺术的虔诚,一支支磨秃的画笔渐渐堆成笔冢,画技日益精进。
秋霜代表温暖的离去与寒冷的降临,林枕岚平静地度过了这段转折。他完全拜倒在缪斯膝下,成为她忠实的信徒。从此,中年定格在一只消瘦而挥毫不止的手上。
冬
风最寒雪最沉的年岁到了。毁家、入狱,林枕岚都不怕,他相信爱人有和他一样坚强温暖的心。他只是对不住过去的挚友,尽管撕去所有画册扉页,还是被红卫兵发现蛛丝马迹受了牵连。他还想竭力保护自己的作品,那是他的孩子,但愿一直深藏田舍里不被发现。
出狱后,他迫不及待地搭上南下的火车,想回到魂牵梦萦的小村庄。待他踏进屋里才知这是个毁灭性的错误——有人自他出狱之始就在跟踪他。他痛苦、懊恼,不想让多年心血毁于他人之手。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毅然作出了决定:他要销毁几十年来的千余幅作品,不让它们流浪。促狭的卫生间里早已放下一浴缸的温水,浸着几十幅画。之所以用温水,是想在那些画离开时再给以最后一片温暖。柔弱的宣纸虽然入水即化,凝重的色彩依然不断抗争,他背过脸去,强忍着泪水,不愿看到一缸红的绿的黑的血。他用双手捧着污浊的尸体,颤颤地放入马桶冲走。他明白,这样挣扎的过程要反复多次。煎熬了不知多久,或许有几个世纪之长,他颓然瘫倒在卫生间,怔怔地看着空空的浴缸边沿残存的墨迹。窗外,远方山路上走来几个人,都别着红袖章,在苍白的背景上如同跃动的火焰。
冬雪最是寒冷无情,重重压在林枕岚的心头。他该向谁诉说他的悲伤?从此,老年定格在一缸触目惊心的墨痕上。
夜色更浓了。林枕岚拭干泪水,望着窗外的灯红酒绿。平反后他隐居香港这么多年,见证了艺术的复兴,生活的改善。随之而来的也有许多令他疑惑的现象。他不解为什么他最爱的弟子竟在暗地里做起他的伪画,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亲人向他打听早年画作的下落。他只知道有人把已被滥用的“大师”的桂冠戴在他头上,也发现过去自以为一文不值的画,竟有腰缠万贯的富商争相买去。香港是不眠的城,霓虹灯永远闪耀在天际,他觉得这番美景比不过故乡的深山。
我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他自问。答案不言自明,他不后悔。他只是希望因为有他的存在,这世间少了几分假恶丑,多了几分真善美。当初对祖父的一句应允,如今已兑现了,这使他无比安然。
病房的床头柜不大,他坚持放上一样东西——父亲送给他的刻刀。因为他知道,这刻刀不仅能雕出最美的形象,还能雕出一颗热忱无悔的心。
灯灭了。林枕岚的一生定格在那道含笑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