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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厉害的亲生儿子杜明说,他不知道啥叫母爱,没有理解过,也没有想象过。
2006年7月21日,河南兰考县,袁厉害和收养的弃儿。图 / CFP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杨宙 编辑 / 金匝
兰考的夏季不算炎热,袁厉害的衣服还是渗出了汗渍。
她从早上5点起来开始忙碌,先是骑着环卫三轮车扫街,结束后就换上另一辆电动三轮车,去医院门口卖烤红薯。
记性不够用,手机总是找不着,好不容易接起电话,一句“喂——”被拆成“w”和“ei”后再上扬,声音雄浑粗砺。
烧死7个孩子的大火一度把袁厉害抛在了公众的审视与调查之中。坐拥20多套房子的“房妈”、将孩子按优劣分等待价而沽等质疑声四起,尽管多番澄清,但袁厉害一直以来的“好妈妈”形象,逐渐变得模糊。
如今,不能再收养孩子的袁厉害, 还“厉害”吗?
1
还是有人把弃婴抛在袁厉害家门口。
是个女婴,两只小手露在被子外,瘦弱,肚子凸得比脑袋还大。
袁厉害把孩子捡了回来,暂时放在她胡同深处的房子里。这里就是4年前着火的“民间收养所”,门口写着“紫气东来”4个大字,一度被政府封闭,后来又成为普通住宅。
当时的大火夺走了7个孩子的性命,五孩、扎根、小雨、傻妮、小哑巴以及两个还没有名字的婴儿。
袁厉害坐在房间的藤椅上,再提到这座房子,提到大火跟孩子,没说几句,满脸通红,眼泪迸了出来。
7个孩子去世后,骨灰无处可寻,每年,袁厉害在十字路口给他们烧纸。过去她每晚两点准时醒来给孩子喂奶,火灾后头一两年,她照样醒来,发现无事可做,睡不着,索性到医院开安眠药,也没什么用。
这期间,她陆续收到过四五个弃婴,都交给了当地福利院。最近捡回来的女婴已经养了3天,始终没给取名字,因为“迟早是要送走的”。
最后,袁厉害摸出手机,用力按下了“110”,电话接通,她熟络地对着电话那头称自己“厉害姐”的警察说,“不是好孩子,你们要领走”。
袁厉害在家中,一边抱着弃婴,一边跟“110”通话。图 / 杨宙
“好”与“孬”是袁厉害辨别弃婴是否健康的糙话。这也将她卷进争议的漩涡里——有媒体因此质疑她“将收养的孩子区别对待”。
如今,袁厉害已经完全失去对孩子们的选择和掌控。大火过后,民政部、发改委、公安部等7部委联合下发通知,严禁任何机构和个人私自收留弃婴。当时,袁厉害与政府的关系一度紧张,相关部门认为她“非法收养”。孩子们都被领走了,分散在开封市福利院和兰考社会福利中心。
福利中心离得近,是大火后兰考县投资了400多万元建起来的,还配备了专门的护理人员和康复师。
袁厉害只要想起来,就会骑上电动三轮车过去,熟练地用手伸进铁门内侧,把门栓拉开。有时候打不开,只能提起嗓子大喊保安。
这里住着袁小十,大火里唯一幸存的孩子,现在已经十六七岁,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他总蜷缩在被子里,听到袁厉害说话,会呵呵地笑。
开封福利院离兰考县城则有30多公里,来回包车150块,司机载了袁厉害好几年,每次少算20来块。之前她每周都来,如今身体不行,改成了两周一趟。
乡道路面坑洼,满是水泥车和大货车,袁厉害坐在副驾驶座上,紧抓着上方的把手,身子随着车颠簸摇晃。
这天不是周末,只有放暑假的袁园和明辉在福利院。他俩都出生在2001年,患有白化病,被遗弃后由袁厉害抚养至12岁。
开封福利院门口,袁厉害喂孩子们吃虾、水果。图 / 杨宙
因为视力差,袁园和明辉只能慢慢地走向养母。袁厉害剥开香辣虾,不停地塞进他们嘴里。袁园慢慢蹭到袁厉害身后,搂住了她的手臂。
今年开封市福利院有了新规定,外人无法进入,每次袁厉害跟孩子见面,都是福利院员工把孩子带到大门口,一般不超过15分钟。
有个周末,袁园特地打电话喊袁厉害来一趟,几个孩子准备了《感恩的心》和《妈妈的吻》,一齐在福利院门口唱给她听。那天是母亲节,袁厉害止不住地哭。
2
在福利院,除了孩子们,袁厉害似乎不受其他人欢迎。
喂完孩子,她通常被一路“护送”离开。福利院的员工对袁厉害怀有复杂的情绪,她们知道这位女士曾经“很厉害”,带收养的孩子们去医院看病可以不花一分钱。但现在,“听说她跟政府的关系很差”。
2011年9月7日,河南开封兰考县,袁厉害与收养的孩子们。图 / CFP
4年前,孩子们被接走后,听说兰考要盖一座福利院,袁厉害有过一些期待。身边人对她说,盖好了应该请你去当院长。她模糊地记得,哪位书记也曾对她说过相似的话。期待落了空,“连打扫卫生都没叫我干”。
后来某次兰考县的民主生活会上,一位县委领导提到她:“袁厉害事件是我们长期漠视群众疾苦的恶果,能不愧疚?”——她成了代表基层问题、防火防患的符号。
与政府关系“破裂”后,媒体成了袁厉害这几年来看似最信赖的资源。尽管之前的手机不见了,和她打过交道的记者名字跟号码都找不着了,可一旦遇到问题,她总能模糊地想起哪个省份哪个台的记者可能帮得上忙。
她身旁因此始终聚集着一两个“忠实的朋友”,孙芹(音)是其中之一,常骑着电动三轮车跟在袁厉害后边,坐在袁家门口的矮板凳上吃面,帮她缝补掉了提手的布袋,跟她一起去福利院看望孩子。
孙芹主动拉着来访的人上县医院的病房,指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感慨,过去对袁厉害不闻不问的丈夫如今得了脑溢血不能动弹,全靠袁厉害掏钱治病伺候。
床边上坐着的中年男子则自称是袁厉害认的“干弟弟”,每天代替她陪护在病床边,“自愿的,不掏钱”。
袁厉害怀念过去“与当地干部的关系良好”的光景。如今她穿梭在医院里,依然会熟络地进入每一间病房打招呼,见到陌生的年轻医生,就说起自己认识这里的每一任院长,“兰考县的县长我也看过几十个了”,对方看了下袁厉害,笑了笑,没作声。
她还强调自己有深厚的群众基础,提到年轻时在医院门口摆摊卖开水,院长不让,但剩下“400个人里有300个都支持我卖”。
除了努力维持一些“名人光环”,每当有客人来访,她还会骑上电动三轮车,载他们穿过大半个城区,到焦裕禄干部学院和焦裕禄纪念园的陵墓去。
焦裕禄干部学院,兰考。图 / 杨宙
这是兰考县环境最好的地方,水泥路铺得平坦,绿树茂盛整齐。更重要的是,主打“艰苦朴素”精神的焦裕禄,是兰考县闻名全国的人物。
从1989年收养第一个弃婴、20多年来累计收养100多个弃婴后,袁厉害一度成为兰考县第二闻名的人,她的房间里还悬挂着那时接收的各类锦旗,通常是用金色大字写着“大爱无疆、情暖人心”、“爱心妈妈袁厉害”……
但大火过后,如今的袁厉害不再自信,再听到“第二焦裕禄”的评价时,她会垂下双眼,紧张地轻声追问:“现在网上还写着‘第二焦裕禄’这句话吗?”
3
“第二焦裕禄”如今靠着扫大街、烤红薯过活,为自证清白,并没有传闻中的能量,袁厉害掏出医药费账单。这些“住院补偿”票据里,显示她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糖尿病。除去医保报销外,她还多次自付了几百到两千多元不等的医药费。
至于“房姐”传闻,她回应说,自己手上不过3套房产:着火的 2 层楼是自住,另有一处西街的老院,以及之前花 2 万多块跟别人合建的 5 层楼房——只有一楼的两室一厅和院子是自己的。这两套房子,分别给了两个已经成家的亲儿子。
有时袁厉害坐在医院门口的摊位前,身边会站着一个年轻人,一问,又是另一个被收养的孩子。
过去收养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已经各奔东西。因为丢了手机没了号,每次接电话,袁厉害都像开彩蛋似地,“又是一个”。
令袁厉害最满意的是,每到春节年夜饭,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回来,一间屋子都站满了。
那场大火发生后,只有一个孩子没被送到福利院,也不愿去。他叫袁来福,袁厉害叫他哑巴。大火发生时,他刚好从聋哑学校逃学去了网吧。
来福今年17岁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抿着,腼腆斯文,他在县里的化工厂上班,下班后就在袁厉害大儿子的小吃铺帮着干活。
袁厉害紧紧攥着他的身份证说,不能被他找到,他总想逃到外地打工,但他年纪太小了。
攥不住的是亲生儿子杜明。杜明是袁厉害的二儿子,出生之后,因为家里收养的孩子多,无法照料,他被送回了河北邢台老家,一直由养母带到12岁。
袁厉害的二儿子杜明。图 / 中国日报
回到兰考后,杜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这个家庭,也常常觉得无法融入其中。尽管袁厉害已经解释过,只有把亲生骨肉送回老家,家里的老人才会用心对待,但仍然无法得到杜明的谅解。
杜明说,他从小在邢台长大,那里管妈妈叫“娘”,他也那样喊养母。但到了河南,他只会叫袁厉害“妈”,不只是方言上的差异,而是他心中始终无法把袁厉害认作真正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啥叫母爱。没有理解过,也没有想象过。”说这话的时候,杜明就坐在袁厉害不远处。
他有时会走到袁厉害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没过多久又撒开了。他说:“我没有可求的,我结婚,她已经给我一套房,那就OK了。”
4
和杜明相比,16岁的袁园对袁厉害感情更深厚。
过去,袁园性格泼辣暴躁,被媒体称作袁厉害最疼爱、也最相像的养女。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她甚至把别人的脸抓伤了,还试图逃出去,但在门口就被抓了回来。
进福利院4年后,她已经到了青春期,敏感,常在朋友圈诉说心事。
这几年里,她一直想早点满18岁,离开福利院,回到袁厉害所在的家,她觉得那里才是“平静、安静的生活”。
但内心深处,她同时也提醒着自己,如果留在袁厉害身边,可能意味着没有经济条件去学自己喜欢的音乐。
如今,袁园在郑州一所职业学校学习音乐教育。袁厉害第一次听到她想学音乐,就跟朋友一块买了架400块的古筝送了过来。
但袁厉害还不知道袁园有更长远的梦想,比如以后想去上海上学,想去看东方明珠,也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音乐——这些超出她的理解和能力。
袁园对自己的“罗圈腿”很不满,但又觉得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她说:“我被妈妈收养,大火没有烧着我,这是幸运;妈妈宠着我,送我到福利院,这也是幸运。”
至于那场大火和死去的弟弟妹妹,她也会想,命运怎么这么残酷,“我也不知道该埋怨谁,就觉得很埋怨这场大火”。
今年母亲节,袁园从网上找到了当年家人的合照,在朋友圈写了一段很长的话给袁厉害。其中一句写道:“时间给了人们一切,但也会慢慢地毁灭这一切。”她后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酸甜苦辣都要经历,这才是人生。
如今的袁厉害恐怕再难对拾到的弃婴产生同袁园一样的感情了。这4年里,除了将一名患有唇腭裂的女婴交给儿子杜明收养外,她把其他孩子都交给了警察。
跟“110”通话结束后,袁厉害拿上一件破衣服把捡到的弃婴包好,带到医院门口跟警察交接,一路上没有再看女婴一眼。
县医院前的路口,袁厉害将弃婴交给警察。图 / 杨宙
警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前最热闹的路口,几个年轻男人下车,围在袁厉害身旁。路人都认出了袁厉害,围着她询问攀谈。
女婴被警察生疏地抱上了警车,车窗摇上,可能是袁厉害与她相见的最后一面。人群散去,袁厉害独自站在街头,脸上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