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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
北京海淀后厂村,是一度喧闹的“滴滴村”,她在寂寞中迎来了今年的清明节。在后厂村,聚集并居住的外地滴滴司机一度有近千人,很多是重庆彭水人。“滴滴村”这个绰号,从目前的趋势看,不可能撑过下个清明,也许就此将被北京彻底遗忘。
驱车1800公里
来京跑“滴滴”
“根据北京交通主管部门要求,明日起,我们将逐步停止对北京三环内非京牌网约车派单。”3月20日当天,庹云川的滴滴打车软件司机端收到一条通知。从4月1日起,非京牌网约车派单已经被彻底终结。
庹云川平静地接受了这条消息,3月20日晚上,他照例灌了一大壶茶水,放进自己渝H牌照的长城轿车,出门跑最后一趟车。“政策早下来了,干不了是迟早的事。”他说。
庹云川两口子的出租屋不足8平方米,昏暗清冷,用报纸糊着窗户。窗户外的小巷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不远处,中关村软件园气派的高楼就矗立在眼前。
“这破房子一个月要500块,在我们老家县城,能租个豪宅。”庹云川来自重庆彭水,家里有一栋3层共420平方米的房子,三个孩子。但这些并没有把他留下。
去年5月,朋友劝庹云川来北京赚钱。那时候,后厂村也正掀起了买车跑滴滴的高潮,村里一时间出现了许多新车,晚上跑车回来很难找到一个停车位。庹云川花了12万买车,6万现金,6万贷款。
彭水到北京1800公里,开车需要15个小时。庹云川还能回忆起当初来北京的兴奋感,“和朋友两个人倒着开车,除了上厕所几乎没停车休息,就这么来了北京。”
初来乍到,庹云川也有不适应。“北京太大了,我去哪儿都不认识路,都靠导航。”他说有两次,因为定位出错被乘客给了差评,为此他特意去买了个手机。那是个大屏幕的白色“步步高”,比先前用的那个手机贵了很多。
庹云川把滴滴当成一份正式职业。他每天早晨7点出发,晚上8点多回家。23元、18元、35元……看着手机里收到的一条条支付消息,庹云川觉得日子过得充实。专门赶早晚高峰接单倍数较多,他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能赚一万多块。
客户端最终显示
2685个单子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很快,接单奖励骤降,为了接更多的单子,他过上了黑白颠倒的生活。“每天晚上吃完饭出去跑滴滴,接一宿单子,第二天早上回来睡觉。”
除了和乘客说话,他和别人交流变得少了。长期黑白颠倒的生活让他显得很没精神,但晚上不堵车、没有运管查,反倒让他觉得比白天接单更畅快,“来北京打拼,熬夜算什么,只要能赚钱,我就啥都能适应。”
他天天出去接单,上不了环路走辅路,限号进不了五环就跑郊区。大半年下来,庹云川一共接了2685个单子,也永远停在这个数字。3月20日,他收到滴滴平台的消息:“尊敬的车主您好,应北京市交通主管部门要求,请您尽快更换合格车辆,非京牌车辆自最新或2022(历届)年3月31日起若出现行政执法行为,平台将无法协调处理。”
他把自己账户里的950元全部提现,决定不再出去接单。“被运管查了要一万多,不值当冒这风险。”
对于失业,庹云川表现得很平静。他以前在工厂的流水线干活,也曾在工地上卖力气。他在58同城制作了一封简历,投给了不少招司机的雇主,但十来天过去了,他还没收到回复。庹云川又打听了打听,觉得送餐虽然累点儿,赚得应该也不会太差。他说打算办个健康证,去外卖平台送餐试试看。
记者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回老家做滴滴司机,他反问:“把我们县城绕一圈儿才8块钱,你说怎么赚钱?怎么供我小孩上学?”
不干网约车
重回“搬家村”
十几年前,许多彭水人前赴后继来京后聚集在后厂村,他们大多从事搬家行业,不少人凭此发家致富。近年来,由于搬家公司并不景气,村里的很多人瞅准滴滴,涌入其中当起了专职的滴滴司机。
在滴滴村,庹云川有很多重庆彭水老乡,邻居庹小军就是其中一位。庹小军来京10年,说话像个北方人。“去年,我们这两排三四十户就有那么六七家转行干起了滴滴司机。”“当时都说滴滴不合法运管会查,我也不敢干,总觉得违法的事还是不靠谱。”直到最新或2022(历届)年7月28日,国务院办公厅正式印发《关于深化改革推进出租汽车行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和交通运输部等部委印发《网络预约出租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两份文件肯定了网约车的合法性。国字头的文件给庹小军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卖了货车、买了辆东风风行。从此他告别从事多年的物流搬家行业,开始做专职的滴滴司机。在庹小军看来,干滴滴司机和物流搬家异曲同工,都是花力气也讲服务的活儿。
今年过年回来,庹小军发现之前一涌而来做滴滴司机的人不少都没有回北京,一打听,他们要么转投其他城市其他行业工作,要么就留在老家坚守阵地没再出来。
赶在网约车新政落地之前,庹小军没日没夜地干了一阵,直到司机端不能接单。庹小军折回头来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这一出折腾亏了不少。寻思了一阵子,他还是没舍得卖车。前日,再次电话询问他的进展。痛定思痛,他说已经再次白手起家干回老本行,给有车的老乡打工搬家。
生意之余
棋牌室永远红火
不少村里的滴滴司机,闲下来了都爱到张兵的棋牌室休闲。不论是过去的“搬家村”还是现在的“滴滴村”,只要后厂村红火,张兵这生意就红火。
张兵总是笑呵呵的,和那些来棋牌室的人们一起调侃、逗乐。他做搬家生意,生意之余,他经营着这间棋牌室并不忙。
棋牌室不远的空地上,停着许多辆渝H牌照的小轿车。张兵指着这些车说,去年整个村子做滴滴司机的足有好几百人,走在村里如果碰到十个人,其中肯定有一个人是滴滴司机。“轿车不管新旧,白天就没有停着的,全都在外边跑滴滴呢。你看现在,全歇着了。”
去年,刚买新车自用的张兵,也赶潮流下载了滴滴司机端注册、接单,掺和了把热乎劲儿。“开一天车一点儿也不轻松,关键还赚不到几个钱。”相比起开滴滴来,坐在棋牌室里收钱要轻松多了,没事儿就和老乡们开开玩笑聊聊天。来打牌的都是老熟人,张兵买了瓶酒对着瓶儿干喝,旁边几个人就都凑过来,每人拿起酒瓶喝一口,丝毫不见外。
别的老乡可能无所谓,但张兵更担心的是后厂村的拆迁,如今,后厂村周围在大搞建设,一座座高楼让他们居住的脏乱棚户区看起来更加不和谐。“在这儿住这么多年了,周围都是老乡,跟老家差不多。万一这儿拆了还真是不知道要去哪儿呢。”他又喝了口酒,咂巴咂巴嘴。他没说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不知北京哪儿能停得下他那四辆挣饭吃的大货车。
问张兵想没想过回彭水呢,他说希望再多赚点钱,等孩子长大了就回家,“我们不会留下的,落叶总还是要归根的嘛。”
原住民
对于纷至沓来的外乡人,后厂村的原著居民情绪很复杂。一方面房租带来了不菲的额外收入,但另一方面,他们挤压了生活空间,环境的脏乱差也是有目共睹。 西北旺村村委会工作人员对后厂村的“老大难”问题也很头疼。不过不久后,“滴滴村”也许就会改头换面。
■记者手记
终点未到
不必苦守孤岛
母亲把小孩背在竹筐里逛街,道路旁做水煮鱼的小菜馆,随处的臭水沟和垃圾,满耳听不懂的重庆话……后厂村的这番景象与周围大名鼎鼎的中关村二小、西山壹号院、中关村软件园等格格不入,活像一座被围困的孤岛。
村里人说,滴滴盛行之时,住在村里的人少说也有500人都干起了滴滴司机,他们有的放弃以前的工作,有人从远处蜂拥而来,有的只是凑凑热闹。儿女被丢在老家、逼仄的居住环境,这都不影响他们跑滴滴的热情,因为辛苦就有钱赚。网约车新政实施后,村里的马路上仍然停着许多辆渝H牌照的新车。
滴滴村是北京城乡结合部的小缩影。网约车新政的门槛儿,让不少背井离乡来京,试图通过网约车实现“大城市梦”的人望而兴叹。为他们惋惜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网约车的大肆发展、扩张与当下治理北京交通拥堵和“疏解非首都功能”的紧急要务有着明显冲突。但俗话又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然会为你开启另一扇窗”,不管对滴滴司机还是对网约车平台来说,这都不会是终点。当下互联网+大潮汹涌,创新产业蓬勃发展,放眼未来的市场和空间,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值得去抓牢。
只盼拆迁
做了多年房东的张敏,也逐渐习惯适应了周围都是重庆话的日子。如果说落叶归根,那她的根便在后厂村。
时间往前推30年,刚满20岁的张敏嫁来后厂村,当时村子周围还有不少农田,几里地都看不见一栋楼。张敏说,2000年前后,她家旁边盖起了个大的菜市场,从那时候起,村子里逐渐出现了外地口音的人,做生意的、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去年和前年,她明显感觉到村子里来的人要比以前更多了。张敏家的正屋还是老旧款式的绿色门窗,满面门窗,透光好。最初,张敏家的一间侧房月租价格是80元,租住的正是重庆人。
随着物价上涨,房屋月租金也逐年上涨,从80元涨到了100元,后来又涨到了200元、300元、500元……为了能拿到更多的租金,前些年,他们家把院子里的空地也盖成房子对外出租。原来宽敞的院子如今只剩下昏暗逼仄的走道,旁边还搁置着租户用来洗衣服的盆子和一些杂物,两个人的清静小院儿如今挤着八九个人,聊天声、电视声、吵闹声声声俱全,可谓十分热闹。“吵,特别吵。”虽然张敏的租户都是住了好几年的,平时关系也不错,但有时候还是难忍抱怨。
对于这些纷至沓来的外乡人,张敏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他们租她的房子,给张敏们带来了额外收入,每个月两千多的租金让刚刚退休赋闲在家的她,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但另一方面,他们挤压了本地村民的生活空间,村子里人越来越多,环境的脏乱差也是有目共睹。张敏家门前的一户人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拆迁,留下的空地总是尘土飞扬。春天到了,她拿栅栏围起来种上了一些小葱,绿色的小苗长得别有生机。“倒也不是为了吃,主要把这块地占着就没人乱停车。这村子里的车太多了,之前总有车停我们大门口挡着出入,你都不知道是谁停的。”她又拿起扫把扫了下门口的垃圾,嘴里念叨着天天扫也扫不干净。
为了把周围那些轿车和货车“拒之门外”,不少村民绞尽脑汁。多数则是直接在自家门口写上禁停、摆上路障。“没办法,别人一把车停这儿,我们出行都难呢。”
张敏很少关心租户们的家长里短,村子里每年涌来的新面孔太多了,她看不过来,也几乎都不去关心。只要租户们每个月能按时交租,在院子里不甚吵闹,安分干活做生意,不生事儿,她便十分知足。她也盼着拆迁,但她不明说,只会念叨。“谁知道啥时候能拆呢,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呗,看政策。”
难得清静
老张头盘着手头的小葫芦,慢悠悠地在村子里晃着。刚盘了还没多久,葫芦就挂瓷了,这让他忍不住想显摆。
同样作为房东,老张头出租的房屋并不算多,“我们就自己的这一个小院儿,哪能赚得了钱啊,和人家那些盖二楼、三楼不能比。”老张头说,村里之前经过两次拆迁,现如今只剩下200多户村民,几乎是外来人口的十分之一,村民其中的大部分都会将房屋出租。有时租客更换频率很高,房东们也会挑租客。“有一次一家子租房带个一岁的小孩儿,哭了一整夜,弄得我整夜都没睡。第二天我就说爱上哪儿住就去哪儿住吧,也不跟你要这一天的钱了。”老张头说。
有新来的租客从事互联网行业工作,老张头不懂,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不远处,有一堆叫百度、滴滴的公司很是红火,又是送餐又是开车的,不少人都奔着它们去。“大家都猴急猴急地忙,就数我老头子最闲了。”他感慨罢,慢悠悠地走过一群谈笑着的重庆人和闹哄哄的重庆话。
村子的一角有一个工整的小院儿,竟没有任何私搭出来的建筑。漆绿的大门上贴着通红的对联,尉迟恭和秦叔宝两个门神身着铠甲怒目而视,左上角还贴着“五好文明家庭”的小牌子。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将垃圾倒在了堆满的小山上,还未等记者询问就连连摆手说“不租房不租房”,又拎着桶逃也似的回去关上门,想是着急要把外边的热闹和杂乱一并关上。
住的人多了,环境压力就大,管理难度也就越高。在后厂村内,张贴的通知和标语里透露出村里的问题,“禁止乱扔垃圾、垃圾入桶”;“此路段禁止乱倒垃圾渣土、私搭乱建、私设广告牌,请大家自觉维护环境秩序”;“现后厂村内卫生清洁人员人数不足,只能对主要街道进行清理。请大家将垃圾放入垃圾桶,严禁将带火蜂窝煤放入,以免引起火灾”;“小心煤气中毒”。
路在何方?
西北旺村村委会的工作人员也很头疼,与拆迁后村民们住上干净整洁的几个小区相比,后厂村实在是个“老大难”问题。
据西北旺村村支书介绍,后厂村是西北旺村下的一个自然村,原本与其他几个自然村一起,计划从2001年开始按规划逐步拆除,并建成“百旺新城”居民区。随着时间推移,附近其他几个村子都已先后被拆迁搬入新居,村民生活环境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因工程进度原因,后厂村一直未彻底拆迁。加之村子周边停车众多的问题,对附近的交通亦是一个不可不治的“症结”。
随着外来人口的迁入,原本只有几百户村民的村子,逐渐容纳了成千上万人,早已饱和,这让属地的管理难度加剧。村支书解释,“单从卫生方面讲,因为居住人口多,产生的垃圾也就水涨船高。我们每年在卫生方面的投入是非常多的,每天都会有人开车去清运村里的垃圾,也会有清洁工打扫卫生。”
因村里的外来人口有不少从事搬家、滴滴等行业,停车难也是让村委会头疼的一个问题。据村支书介绍,此前因道路两侧乱停车、严重影响附近的交通,出于这样的考虑,村内设了免费的停车场。“但是司机师傅们有时很不自觉,如果没人看着要求他停到停车场,就会在路边随便停。”因村里仍属于村民自治,村委会也没政府拨款,因此村里的环境、治安等管理都让村委会觉得“压力很大”。
不过,西北旺村村委会另一工作人员也表示,也许过不了多久,“滴滴村”就会改头换面。但那些开货车搬家的人们和村子里来自外地的滴滴司机们将何去何从,似乎还没有定论。他们曾是改变后厂村的主力大军,谁又能说将来他们不会是推进后厂村升级、蜕变的生力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