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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遗忘了,就像孤独地架在烟灰缸上的香烟,自己慢慢地燃烧,一点点成灰,等到再也承受不起那些重量时,随着空气的萎缩,徒然地掉下来。
小时候兜里只有三毛钱就敢请十几个同龄的孩子吃冰,所以她自此就叫“三毛”。而那天回去三毛被她的父母狠揍了一顿,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哼过一声。背上至今有三道伤痕,皮带抽的。
三毛其实长得很漂亮。就是眉毛有些淡,每次出门前都要用眉笔修半天,三毛上嘴唇靠左有个伤口,那是一场车祸留下的,嘴唇也总是没三毛血色,所以用的大多都是浓浓的艳红的口红。三毛骨架小又很瘦,喜欢穿单单的吊带衫,即使因为脚踝骨骼异常突出会被鞋跟经常磨得出血,她也一直蹬着七寸高跟鞋,走起路来噔噔响。
三毛是个很容易被广告所俘获的人。看到广告上登出的珠宝新品,三毛会望着镜子中空空如也的脖子,觉得那少了件闪闪发亮的东西;浏览网页时看到各种高级酒店的介绍,会引起拎起行李箱就飞过去的冲动,迫不及待地想一边躺在按摩浴缸里泡着泡泡浴,一边啜饮着冷藏的香槟。三毛对于自己的喜好可以花许多钱,父母留给她的遗产也够她挥霍,她可以一口气买十几双黑色高跟鞋,每隔三天上高级美容店……
但是,珠宝中三毛没有买过一枚钻石戒指,情愿在自己的手上戴满夸张的廉价的骷髅银戒。也从不会对杂志画册上的精美内衣垂涎,有次聚会上不知道是谁说穿高级真丝睡衣的女人会比穿普通面料睡衣的女人得到更多的垂青。三毛不屑。就算穿了,又是想得到谁的垂青?情愿慵懒地套着件法兰绒睡衣,也不会把自己裹在有着维多利亚秘密的蕾丝丝质睡衣里。
虞静有次文绉绉地用了一句话说三毛:生活像件华丽的袍子,下面长满了虱子。
“你们家邵国远5天里面3天不回家,你更好,5天里面4天不回去。你婆婆就不说你吗?”“说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不关我的事。”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补口红,三毛抿了抿唇,“老太太一直都不满意我,要不是我给他们邵家生了个,早就被打到柴房去了。你知道的,本地人就这样,对自己亲生的都事重男轻女那一套,更何况是媳妇呢。我刚嫁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就扔给我一条围裙一块抹布,敢请她儿子不是讨老婆的,而是请佣人的。”“那就怎么做啊?”“直接把抹布扔邵国远头上了。”“哈!老太太不气死啦!”“我管那么多。我又不是刘兰芝,不要跟我讲三从四德。”“那邵国远就不管吗?”“他?哼。”抓住口红的手紧了紧,“你不是都说他5天里面3天不回家了吗?”那个人又什么时候有过家的概念。“你就没想过离婚吗?”“然后?”“什么然后?”“我是说离了婚然后呢?”漫不经心地问。“……”
从小看着父母不停地争执、折磨着彼此,背上的伤也是那天两人又吵过架,心情不好,三毛又撞在枪口上,被当成发泄桶的,连那次车祸也是,是去办离婚的路上发生的。三毛命大活了下来,他们死了。即使死的前一刻还在争斗、还在互相憎恶,死之后却仍是法律承认的夫妻关系。
对于婚姻,三毛早已心灰意冷,但是对邵国远不是完全没有恨的吧。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垂了垂眼,很快地掩饰住,整理好化妆包,理理鬓发,整一下肩带,转身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快点了,虞静、阮慧她们还在外面等着,等会儿我们去唱歌,玩他个通宵,我请客。”说完率先踏着七寸高跟鞋离开。
三毛觉得婚姻连上厕所都不如。上厕所也好歹是有了感觉、有了冲动去上的,而婚姻就像时刻表上安排好的,年龄到了,该出嫁了。越到后面越充斥着平凡人命运中的得过且过。
周末上午逛了半天街,下午约了虞静、阮慧在咖啡馆。三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杂志,不时聊两句。“哦,对了,三毛。”阮慧突然想起了什么,“上次虞静生日你不是有事情没来吗?那天我们在饭店碰到邵国远了,跟一女的在一起,样子挺亲密的。”虞静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一下阮慧的脚。阮慧没注意。“是吗,那么巧。”喝了口咖啡,三毛自若地说。“咦,你怎么那么冷淡啊,我原本还以为那时候如果你在的话估计操起桌上的火锅就砸在邵国远的头上了。哈哈,虞静你说是不是?”这次虞静是重重地踩在阮慧的脚上。阮慧吃痛,正待怒瞪时,看到虞静朝自己使了个颜色,疑惑地看向三毛,一怔,接着一惊:“啊,那个,我刚刚是开玩笑来着的,三毛,你没事吧,其实,搞不好邵国远跟那女的没有……”“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放下咖啡杯,兀地打断阮慧的话,“晚上我们去干嘛?唱歌还是逛街?但我上午都逛过了,腿有些酸啊。”“那,那我们等会去看电影吧,怎么样?”虞静赶紧提议。“看电影?好啊,就看<色戒>吧,听说不错。那我们现在结账吧,我请客。”说完招手唤侍者。
看电影的时候三毛有些出神,但有场对白却异常清晰地撞进耳膜:“易先生:你人聪明,打牌却不怎么行。王佳芝:总是输,就赢过你。”心里像有道闪电划过,有片刻的僵硬,握拳的手紧了紧,闭了下眼,随即俯身向虞静、阮慧:“我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了。”拎包离开。
电影散场。“你说三毛怎么了,是不是我刚在咖啡店说的话?”“你说呢?你怎么总大大咧咧的,说话尽没遮拦。”“我也是觉得三毛对她老公没三毛感情的。”“三毛她。其实……很累。”虞静微微叹了口气。“什么?”“曾看过一段话:一个人的心就像幢房子,要让人去住着,去打扫,否则很快会荒败的,最后会坍塌。”而三毛,早已家徒四壁。
一个人看看电视上的小品,嘴角总牵动不起来。“我怎么就一头撞在你这棵歪脖树上了呢!”小品中饰演妻子的怒斥着丈夫。“啪!”关了电视。三毛拉起被子蒙住头。
“阮慧呢?她怎么没来?”三毛问虞静“你还不知道吧,阮慧最近跟她老公闹别扭,说是还要去离婚的。”“怎么会?”三毛一惊。阮慧跟她老公不是恩爱的每天都像新婚吗?怎么没几天就要闹离婚?“谁知道呢。”
那天晚上三毛喝了很多酒,虞静正要送她回家的时候,三毛却死拽着虞静的袖子,说要去阮慧家,虞静规劝不得,只能两人半夜的一起冲到阮慧家。到了那儿。三毛醉地扑在阮慧身上,连阮慧的老公也被吵醒了。“阮慧,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离就离啊!为什么啊,我那样都没离呢,你凭什么离啊!我跟你讲,不许离!听到没!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好命啊!你还不好好珍惜!听到没,不许离!嗝……”阮慧不语,虞静也没拦着。“在一块生活,总会有摩擦,但总不能一有不合就闹着离婚!幼稚!说着离婚,其实打心眼里是不想分开的!到时候怎么办!复婚!?无聊!你们两个无聊!幼稚!”三毛训斥着倒在沙发上。一旁的阮慧的眼睛有一些红了。“那你跟邵国远呢?”虞静突然问,“你们那样,你就真没想过离吗?你不累吗?”“我,我跟他不一样,我根本就想不出离婚后我要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三毛叫嚷着。“虞静,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去看个闹星表演,那人有句话说的挺逗的:男人哭了是在乎了,女人笑了是释怀了。”半眯着眼,“而我们呢,我们啊,注定是个无笑无泪的结局。无笑无泪,无笑无泪……”
……
然后,没有然后了。三毛死了,又出了一场车祸,走了。
……
人的一生,有命定的一条路。还有第二条,却是要自己去找的,另一条路,另一片天。三毛却在第一条路中,就把自己放逐了。眉笔,口红,吊带,高跟鞋。像副精致的二流油画。却没有眼泪。一个人会哭,那还是给自己留了退路。可三毛,从头至尾,连条退路都不要。
有时候会想,如果三毛又命大地活了下来,她会怎么选。或者,如果戏剧性地在上嘴唇靠右的地方也有了道口子。三毛会干脆扔了口红,任一左一右的两道口子对称?还是,会把口红涂得更浓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