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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新春。料峭的寒意挡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浓浓喜庆。南方小镇的青石板巷里，我踏过成堆的鞭炮碎屑，闻着家家户户老式木门里飘出的令人垂涎的香味――哦，是的，这是团圆的味道。顽皮的孩童嬉笑着如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跑过，爆竹声不时在我身边响起。春节，似乎一切都沉浸在祥和之中。
我转过几个拐角，径直朝河边走去。抬头，却讶然于眼前的这幅场景：浑浊的河水夹杂泥沙与散落的垃圾，一波波地涌上岸来。岸边的渡口早已塌败，杂草丛生，一根木桩孑然立着，在河水的冲刷下却是已经腐朽开裂。一条老旧的渡船随波起伏着，舱内冒着热气的炉灶显示着这里还有人居住。不远处，一座明显是近两年建成的水泥桥横跨两岸。桥上人头攒动：卖菜的大妈举着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卖着，唯恐自己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噪杂中；精明能干的农村妇女挑选着，讨价还价的神情格外专注；年轻男女骑着摩托车“突突”地开过。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情……
我的眼中似有些失落，口中喃喃自语着：“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
是的，这里本不该如此，曾几何时，一个繁忙的渡口就坐落在这里。
家乡是淼淼洞庭湖畔的一个小镇，曾几因繁华的米市和便利的水运被世人誉称为“小南京”，那时的渡口，正如想象中的那样异常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面露喜色，手臂大幅度挥舞着指挥的商人；有黝黑壮实、憨厚淳朴的搬运工人；有诺诺应承、手脚麻利的艄公――我所见过的老李，就是这样一位艄公。
在长辈们的叙述中，他那永远佝偻着的背影竟也忽地变得清晰……
老李第一次从父亲手中接过这把桨櫓时，年纪与我相仿。从那一天开始，也许，他的手掌便开始覆盖起一层层老茧；也许，在长年累月的阳光曝晒下，他的皮肤不再光滑细腻，变得黝黑发亮；也许，那时起，他的家便安在了这渡船上……
过去的日子即使谈不上富足，他的生活却依旧充满滋润。每当运载归来，半轮残阳下，他的船舱便传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和着锅碗瓢盆的打击乐，在天空中弥漫开来……即便孑然一人，炒上两个下酒小菜，浅酌一口小酒，这样的生活，仍使他每天都乐呵。
是渡口，给了他滋润的生活。他因此成了那些每天早晨睡眼惺忪的孩童渡河上学时口中急急地、满是尊敬地唤着的“李老伯”，成了村里善良的妇女们逢年过节探望的对象，成了……
老李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深深地热爱着这渡口，感恩于每一个善良的人。每当他人给他送点鸡蛋等食品，他总是快乐地絮絮叨叨念上好半天。而当自己能为他人做点什么，譬如帮他人送点货，脸上的笑容几天都不褪色。
然而，社会转型的洪潮不可避免地席卷了小镇，时间的年轮仍然轰隆着向前碾去，一刻也不曾停止。家乡的米市渐渐衰败，水运也逐渐消亡。时至今日，那些锈迹斑斑的米厂铁门上，仓库里的遍地碎糠和那些蛰伏在黑暗中的鼠群背后，无不打上了时代变迁的烙印。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孩子，过河吗？”是老李，他拄着拐杖，提着一兜皱巴巴的白菜，吧嗒吧嗒地猛抽着旱烟。他头上的青丝已然变成白发，落寞的神情里满是令人同情的辛酸。
是的，老李还在坚持着，渡口的情结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
我点点头，踏上了船。老李解麻绳的动作已经不如曾经敏捷，却依然娴熟，他举起长长的桨，使劲朝岸上一点，脚顺势一蹬，船便晃晃悠悠地在河中划开一道长长的涟漪。指尖拂过船舱那被河水浸润得乌黑发亮的纹理，望着岸上渐行渐远的房屋、树木，远了，竟浓缩成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听着老李那轻轻的叹息声，心中不免惆怅：这么多年来，这条河，这个渡口，这条渡船该见证了多少沧桑岁月，多少生离死别！母亲伫立着，久久不肯收回噙满泪水的目光；恋人亲密地依偎着，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满载一船浓得化不开的离情，老李把无数人摆渡到了彼岸――现实的，人生的。在他额上那沟壑般纵深的皱纹里，又不知藏有多少丰富的柔情？
不免想起前几天在走在镇上的感触。几年没回老家，老镇也换了“新颜”，如同一个涂抹了一层厚厚脂粉的老妪，在时代的T台上走秀，却怎么也让人高兴不起来，随着社会的发展，那些繁华的市场、新颖的广告背后，金钱至上的思想渐渐充斥着人们的头脑，淳朴的民风渐渐消失，一些传统的东西离我们而去。这，又是谁之过？
老镇，在这一时代的关隘迷失了自己，渡船的船头，渐渐偏离了航向。她终究没能摆渡自己。
尽管生存艰难，但老李还是坚持着，如一位破庙里的老僧，孤独而执著地守候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也许，当他如一抔黄土悄然落地时，那一颗热爱渡口的赤诚的心才会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