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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所有的屋子似乎都很冷,没有暖气的年代里,我们要自己引着班级的炉子,看着那冰冷的炉膛慢慢泛出红色的光来,那是一天唯一的期待,蜷缩得离它越近就温暖。窗子上永远结着厚厚的霜花,我惧怕冰冷,隔窗透过的阳光也被冻结了,是种奇特的冰冷的光亮。像圣洁的教堂高高的窗子透射下来的阳光,让你确信光的那一端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
即使是冻得瑟瑟的日子里,我还是喜欢用手指触摸那光亮,仿佛一碰之后,那世界就不再遥远,指尖融在霜花上,有种微冷但奇妙的感觉,让你愿意用失去温度来换取。长途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和教室的窗相似,假期时有机会去亲戚家,往返于北方颠簸的长途公路上,古董般的汽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汽油味道,浊臭不堪,只有靠近车窗的人是幸运的。把指尖慢慢贴上去,转动着,冻得受不了时才缩回来,涂满霜花的玻璃窗上流淌下水滴,露出透明的一方空间。把眼睛凑上去,外面有白色的原野,白色的树木,地平线一起一伏地和公路并排延伸着,窗子上的透明处会慢慢凝结,诱惑人再次伸出手指。我就再次真的伸出手指。
在早来的黄昏里,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家里的火炉,无尽的北风敲打窗框,却震落不了冻结的窗花,妈妈嘱咐过不许用烧红的炉勾碰它,便只好把手拢在火上,远远守望,它白色外衣下包藏的黑暗,和着北风的调子,就是神秘的小夜曲。那个可怜的丹麦孩子一定也有过同样的无奈和期待,他的父亲给他讲过,窗上的雪王后,将带走每个将离开这世界的人。我能想像他在阴郁黑暗的房子里,缺少烛光的夜晚里,和我一样发呆的样子。雪王后带走了他咳嗽多病、会讲故事的父亲,他学着父亲做过的样子,烧红一枚铜钱印在玻璃窗上,融出一个圆形的小孔。外面的街道笼罩在夜色里,人们为寒冷而小跑着,在雪地上踏出沙沙的声响。
而那个孩子,不敢走出和外面同样冰冷的屋子,让自己过大的鞋接触雪地,那会针刺般的痛,即使商店橱窗的圣诞树灿烂明亮,硕大的火鸡只需看看就能弥补饥饿带来的所有不快。许多年以后,他用鹅毛笔,在一个小女孩身上描述着同样的痛苦。许多年以后,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哥本哈根简陋的阁楼上面,一定有着同样的感觉,月亮靠近阁楼的尖顶,阁楼离月亮如此之近,以致离城市的其他角落如此之远。他时常要揉揉冻得僵硬的手指头,才能做完令人头疼的拉丁文作业,再抽空写他被众多人嘲笑过的,永难完成的诗稿。离月亮越近,他就能感觉到越多的东西,不只是一间狭小的,壁上挂有黑乎乎简陋圣母画像的旧阁楼,而是洞察一切的了望塔。
从城市的最高处,看得到全城的街道,有个白发的驼背老人,拄着拐杖徘徊,回想他一生的往事,一个弄丢了铜板的孩子在哭泣,有个可怜的女孩子,也许是个女仆,也在哭泣,或许为了那个抛弃她另娶有钱寡妇的年轻人。甚至是某个窗口后面,一群在召开会议的玩偶们,一个商店二楼看铺子的戴睡帽的可怜老店员,还有一只被丢弃在花园里的旧瓶颈,曾经在海浪里颠簸过,带着某段离合悲欢的故事,被半埋在泥土地里,发出疲惫的呻吟。
他知道别人笑那些荒唐无稽,近乎幼稚的场面,但他自己看得真切,月亮柔润的光一直照到遥远的中国去,有人说在地下掘一个洞,最后会到达那陌生的彼邦,看到穿戴着奇异丝织品的大臣,拿着金戈的武士,当然还有皇帝,还有叫得最动听的夜莺,那种不被人了解的美丽的鸟儿,叫声或许难得听到的,不过没关系,他窗口的小鸟叫得一样动听。他甚至试图伸手触摸一下那鸟儿,全无恶意的,只是想证实一下这一切的真实性。他一生都注定为这种试探的失败而悲伤,鸟儿对着这个长有着一副可笑面孔的男孩扑楞着翅膀,盘旋出他的视线。
当又是许多年以后,他坐在咖啡馆里,面对着那个同样被称为夜莺的瑞典女歌手,她用淡淡的微笑告诉他,“我怎么能够恨您,要恨,首先就要爱……”于是他知道,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最终还是幻像。上帝创造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风景,把它们隐匿在真实的背后,孤独是打开大门的唯一钥匙。他这一生,从窗子上的雪王后开始,注定不断向花园走近着。岁月慢慢侵蚀他青年时代为人所嘲笑的脸庞,那脸孔变得愈来愈柔和,不再因悲伤自泣,他可以把一道道快乐的、平和的,或者令人心酸的风景记录下来,轻快得像童年时在街头的奔跑,因为那些故事,本来早就在他眼前存在着,悬挂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而他,只是个不小心闯进角落的,孤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