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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丰三年,刚从“乌台诗案”中死里逃生的苏轼,被下放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是个虚职;“本州安置”——等于软禁。
他原本是朝廷大员,但因为诗案,朋友都避得远远的。可是他的好友马梦得不怕政治上受连累,帮苏轼夫妇申请了一块荒芜的旧营地使用,苏轼把它称作“东坡”。
苏轼开始在“东坡”种田、写诗、作文。他忽然觉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坛争这些“得失”,为什么不过自己豁达从容的生活?于是苏轼始号为“东坡居士”。
“居士”不只是佛教对在家修行的弟子的称呼,而且还出自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步东坡》一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白居易少年成名,中年遭贬,白、苏遭遇大致相同。苏轼用他的诗句作自己的别号,是希望自己能如“诗句乐天真”的白居易一样豁达从容。
其实得失之心,人皆有之。一般人莫不“得则欢喜,失则悲伤”。而豁达一点的人,则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来面对得失。
不管消极悲观或积极乐观地看待得失,有得有失的人生才是公平的。有时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时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时候“因小失大,乐极生悲”,所以得失并非绝对的。
于是苏东坡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回头看我走过的这一生,心很宁静,得失也就无所谓了。看待得失,苏轼开始豁达了。 当苏轼变成了苏东坡,这时候他写出了最好的诗。
他跟他妻子说,让我酿点酒喝好不好?他还是要喝酒!中国古代有许多诗人都好酒——“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的曹操,“斗酒诗百篇”的李白,自称醉翁的东坡的老师欧阳修等等。
有一天晚上,和友人“夜饮东坡醒复醉”,晚上就在这个坡地喝酒,醒了又醉,醒了又醉。
似醉似醒地“归来仿佛三更”,回来已经很晚。“家童鼻息已雷鸣”,有一个小孩帮他管管家务,但是他睡着了,还打呼噜。“敲门都不应”,苏东坡敲门没人应。
我们读他之前的诗,敲门不应就要发脾气了,可是现在就算了,他就走去听江水的声音,“倚杖听江声”。
苏轼变得宽容了,而东坡的生命则在宽容中延伸:“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要“醉驾”着小船驶向江海的远处,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
苏东坡又写道:“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芲颜一笑温”,心宽容了,就会发现朴素的白酒和乡野的友人一样可亲。
而淡酒可以醉人,在一个中秋之夜,他喝醉了,写下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千古绝句。
当苏轼变成了苏东坡,这时候写出了他最好的词。
著名的《念奴娇》词就作于此。大江,大浪,千仞壁立,千古英雄……正是这首词,定格了苏东坡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苏东坡用诗的语言阐述成与败的哲理。
不管成败,都有一定的因果关系,成有成的原因,败有败的理由,成败都是一时的。所以,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也不要因一时的成功而志得意满,更不能为了一时的失败而灰心丧志。有成有败的人生才是合理的。
当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并不是在年轻时得意忘形的岁月,而是在这么卑屈、很多朋友都不敢见他的时候写下了最好的文章:前后《赤壁赋》。
苏东坡在得意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可是从他的《前赤壁赋》中我们可以读到,因为他不得意,才感觉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这个时候他开始尝到了生命的淡味,知道人生在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之后,最后出来的一个味觉是“淡”。
所有的味道都尝过了,才知道淡的精彩,才知道一碗白稀饭、一杯白开水好像没有味道,却是生命中也是佛教中最深的禅味。只要放得下宠辱,无意去留,那便是安详自在。
当苏轼变成了苏东坡,这时候他觉得丑也可能是美。
他开始欣赏多元的人事。一次,他跑到黄州的夜市喝点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壮汉,那个人把他打倒在地上说:“什么东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混得怎样?”
壮汉不知道这个人是苏东坡。然而倒在地上的苏东坡忽然就笑起来,回家写了封信给他的好友马梦得说:“自喜渐不为人知。”
这是了不起的蜕变:他过去为什么容易得意忘形,因为他是才子,皇上皇太后宠幸他,天下人都知道他。他常常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落难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有一种包容,有一种度量。
东坡自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东坡以乐观旷达之心处世待人,因而使他不仅文才绝代,而又温馨可近。
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在落难的时候他写下了最好的字。
受到皇帝赏识时,他的书法工整、华丽,但上乘之作甚少。但是他落难时写的书法,看似这么笨拙,歪歪斜斜的,却是中国书法的极品。真是人生无常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