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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一株生长在无人岛上的千年老榕树.我已经度过了五千三百六十二个年头,对我来说,人类的生命是极其短暂卑微的.人是那么的弱小,让我不屑一顾!
我见证了沧海桑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是和这个无人岛一起长大的.从刚开始的尺寸之地,到现在可以任我在上面生长的广阔.我用我的根系稳固泥土,而它让我得以生长.我们相互偎依.这个无人岛就是我的家园.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但现在,在这儿呆了将近六千年看的我,内心却是孤单的,想到人间去看.
对于榕树来说,到了万年便可成妖,再过万年便可成仙.已过五千岁的我,已经是半妖了,有了思维和想法,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
(二)
现在的我已是一张精美绝伦的古琴.
一年之前,无人岛上来了一个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琴师,他在感叹过我的庞大之后,毅然的锯下了我的一个须根---他已经不能锯下更多了.他把锯下的部分放在船上,架船离开.于是,难耐寂寞的我,决定随他去人间走走.
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几乎用了所有的时间来打磨我.刨光、镂空、成形、雕刻。他把我染成如泣血一般的鲜红,但刻上的却不是龙凤,而是一轮明月。于是,我有了一个名字,叫“月”琴。
装上了上等琴弦的我,被缓缓波动着。一声声脆响,如雨打斑竹的清脆干净,又如幽幽泯灭的泣血桃花。婉转时如
黄鹂出谷,澎湃时如高山流水。我清楚的看见琴师脸上的惊喜,和大呼“值得”时的兴奋表情。我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呆了。没想到每日沐浴晨光,送走夕阳的我,竟有如此的好音色。
于是,我成了琴师店里的珍藏。
(三)
现在的我,正被一位美丽如她的女子用她的纤纤玉手波动着,流泻出一首悠扬的《高山流水》。被女子波动的琴弦上下翻非,乐章清新却华美。坐在对面的俊逸男子惊艳无比。因为女子的美艳,也为琴声的纯粹。这种精灵般不含一丝杂质的声音。
抚琴的女子,是京城第一花魁,名叫月娘。她凭着娇好的容貌与其不凡的诗词造诣,名震京都。而对面这一俊逸男子,是京都第一大富豪家的二公子。因为我的名字也唤作“月”,而不惜重金把我从琴师手上买来,以博得美人欢心。的确,他成功了。月娘笑了,笑颜如花。抚着我轻唤“月琴、月琴……
(四)
月娘的生活是受万人羡慕的.锦衣玉食,仆婢无数.能有资格见她的,只有衣着显贵,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而在普通人眼中,月娘几乎是难以企及的神,她的身价值万万金.
然而,月娘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也许只有我知道吧!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娘总会抱着我,走向后院的"风月楼"上,抚琴.
"风月楼"的旁边,有一块大石头,上书"虫二"两字,我一直不解其意思.只是静静的看着它,看它与我一样的寂寞.
弹的依旧是那首最熟悉的《云山深处》。这首歌是月娘自己写的,听起来幽寂而又哀愁。有时又如
恋人互答般的婉转、含蓄。
一曲终了,月娘叹了口气。轻抚着我的弦,把脸贴在那个雕刻的满月上,轻声的呢喃:“月琴、月琴....”。突然,一股清凉的液体从我的身上流下,晶莹剔透,但又透着苦涩。
(五)
跟着月娘在人间呆了两年了。这两年,我已见尽了人间所有的珍宝、异物。
而这些对月娘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因为月娘的金银已多的不能用万金来衡量了。月娘对一切都不在乎不算计,可惟独对我,格外小心。每日小心擦拭,不许外人多碰一下。也许,我对月娘的意义已经不只是一把琴了。
月娘不管去哪,都会抱着我,对我讲她的身世,对我哭诉她的不幸与不安。
然而今天,月娘又有了一个新的寄托。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管她叫月琴!
(六)
这个娇小的人儿,有一张可称绝色的脸盘。一双纤纤素手,正轻柔的抚琴。这便是十八年后的月琴。今天她要行成人礼。但也被人翻了牌子。不得不出来献艺卖唱。弹的依旧是那首《云山深处》。她身着素青衣裙,裙摆飘飞,更衬得这娇小的人儿越发单薄和愁寂。但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单薄和愁寂更让她惹人怜爱。
今天的月琴已替月娘当了花魁。只是与月娘的妖媚相比,月琴素雅了许多。不过这只是旁人不知,月娘的本性也是素雅的。
月琴是卖艺不卖身的。因为月娘的精心调教,月琴的诗词歌赋更胜月娘一踌。所以,月琴只卖艺不卖身就已经名震京都了。
然而,月琴的不卖身,却是用月娘的后半生换来的。因为月娘和老鸨有过交易,作为月琴不卖身的报酬,月娘后半生所赚钱财必须全数上交。
就在月娘为月琴及自己的不幸身世痛苦时,我看到了老鸨的嘴角上扬,形成一个绚丽的弧度!
(七)
月琴草草结束弹唱,在老鸨的骂声中毅然走出“风月楼”。我被她抱在怀里,紧紧的。我从月琴懂事起,就一直跟随着她,被她抱在怀里。那是与月娘截然不同的怀抱。象无人岛的海水一般,冰冷到让人心疼,却又是我全部养分的来源。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月娘的忌日。是的,月娘死了。在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的场所,月娘除了姿色还能拿什么与老鸨抗衡?是饿死的还是气死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时月琴才十岁,三十几的月娘已年老色衰,被老鸨逼着干粗活,还常常饿她饭。她把月娘的钱全部收走了。鄙视摔倒在地的她说:“你还要钱干吗?买再多的胭脂水分也不过是个劣等货了!”
月娘是在月琴的尖叫和老鸨的咒骂的混合声中倒下去的,嘴角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却再也没有起来!
(八)
今天又是卖唱的日子。我在月琴的身边,见到了更多更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包括老鸨虚假的笑声,及发自内心的对越来越多的财富表现出的喜悦。月琴抱着我走上了“风月楼”,因为老鸨被迫答应月琴,“风月楼”是她唯一卖艺的地方。当然,这全是因为一颗夜明珠的魅力。而月琴的住处,
就在“风月楼”的一旁。
月琴刚踏入楼内,忽闻楼下一声感叹:“好一个‘风月无边’啊!”月琴微愕,我猛然醒悟,原来“虫二”的意思,就是“风月无边”啊!
恍惚间,面前出现一素衣男子。白衣逸逸,与月琴的雪纺纱裙几乎混为一体。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一团火在燃烧。而月琴的怀抱正在一点点的升温。从此,我便知道,他的名字,叫镇远。他,是皇子。
(九)
一切就那么自然的发展下去,镇远成了“风月楼”的常客,而且会一直留到客全散尽。
月琴惟独不赶他,他便会央月琴再为他弹一遍,他第一次听到的那首《云山深处》,这是他最喜欢的调子。他会用温柔的眼神望着她,也望着我。轻柔的叫我们共同的名字:“月琴”。一遍、两遍、三遍....
我从月琴的眼中读出了一种情感叫“爱”。他会抚着月琴波动琴弦的手指,也抚着我,轻声的喊:“月琴、月琴....”。我们便一起在这温柔的声音中,一点点被瓦解掉。
后来,镇远为月琴买下了“风月楼”及整个后院,赎了月琴。当然,也买下了我。因为月琴不愿意离开“风月楼”,这个月娘呆了一辈子的地方,更离不开我。
再后来,镇远走了。他被派去戍守边疆。临走前,他轻轻的拥着月琴,用更轻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十)
从此,月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个一出生就与我相伴,并与我同名的女子,每日呆在“风月楼”上,望
穿秋水。就象我当时见证沧海桑田一样,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那段时间,我几乎与月琴溶为一体。月琴每日抱着我,与我说话,就象当初月娘那样。于是,我付出了感情,给这个叫月琴的人间女子。我知道,付出感情,就有了羁绊。我也将卷入轮回。但我能用什么来抵抗对这纯真痴情的姑娘付出的感情呢?
总算,她等来了完胜的捷报。月琴飞奔出“风月楼”,来到围观队伍的最前面。我从她的脸上读到了太久未见的笑容。望着长长的队伍,认真打量每一个历经沧桑的士兵。望着战车、轿马,整条街都沸腾了,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我贴在月琴的胸前,听着有力的心跳。我知道,它已经好久没有那样跳过了。
渐渐的,报喜的队伍一点点从我们身边走过。锣鼓声渐行渐远,人们象波流一样,一点点聚集到更沸腾的地方去了。最后,只剩下我们和晚秋微瑟的风。我看见笑容正从月琴脸上一点点消失。甚至比以前还多了一丝迷茫、一死愤恨和一丝绝望。她的眼神空洞无物,抱着我跪倒在地,几近失控的不停呢喃:“为什么、为什么....”
(十一)
天正下着蒙蒙小雨,“风月楼”离我们已经很远了。道路泥泞,月琴正抱着我出城,我们要到北方去,找那个叫镇远的男人。月琴没有打伞,却用油布把我包了起来,背在背上。隔着油布,我看见细密的雨丝一排排的打在月琴身上。发被湿润了,衣也湿了,黏黏的贴在身上,尽显狼狈。而她也只是带着空洞的眼神,继续赶路。
终于,月琴倒下了。倒在一片荒林里。白色的身影带着不甘与哀怨。我也随之堕入一片昏暗。只听见她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的呻吟....
(十二)
十几天后,镇远王府来了一位着素衣的卖唱女子,背着一把用丝绸细致裹好的琴。
来到正堂,见到了一位身着素衣的男子,那便是镇远王爷。
镇远看着眼前这位有着娇好面容,素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女子,柔声的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抬头望进眼里,嘴形微张,轻柔的声音泻出:“小女子叫月琴。”
对,那便是我。当十二天前月琴在林中倒下之后,我便带着满腔的仇恨默默的祈祷。终于,我有了这个机会。我决心,要去看看这个抛弃了一出生就与我在一起的、细心爱护我的女子。
我看见他的眼神微微慌张,果真是一个负心的人啊!他微微呢喃:“月琴、月琴....”。从此,我便留在了镇远王府。住在了后花园中的“风月阁”上。是啊!这个地方叫“风月阁”,与月娘、月琴日夜守侯的“风月楼”几乎一样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四季都是绿色和红色的。园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温润的水气混合香雾徐徐上升,如梦幻一般。而在这若隐若现的的时候,看见了“风月阁”,这个以后我将守侯的地方.
(十三)
此时,我正站在这个叫镇远的男人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望入我的心湖。我微微欠身,请安。
“你叫月琴?”“是的,王爷。”我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丝落寞。
“那就为我弹一首曲子吧!”他指着我从未打开的古琴。
“奴家不会弹琴,只会唱宫调。琴是奴家的一名闺友的。”他的眼神闪烁不安。
“好吧!那你就唱点什么吧!”我轻轻开口,缓缓哼唱。声音婉转、悠长。一如琴声和着春天泥泞的细雨,一丝丝打在他的心上。
月华初上,风吹着桌上的烛台,摇摆。我们的影子亦跟着摇摆。我的眼神迷朦带着水气,我看见他的影子慢慢朝我走近。抚着我,一如当年抚着琴弦,轻声呢喃:“月琴、月琴....”
(十四)
我全身的肌肤雪白,却透着血的红色。唯有肩上有一块儿是一个纯白纯白的月牙儿。比纸还要白,在粉红的皮肤上,被衬得触目惊心。昨日,那个叫镇远的男子在这个月牙上印下了无数细密的吻。然后拥着我沉沉睡去。
我整天整天的呆在“风月阁”里,也许是被那个叫月琴的女子感染了忧郁,也许是沉寂的五千多年让我养成了静默的习惯。我只是长时间地坐在窗前。望着池里水气的升腾,静默无语。
他真的过的很好呢!不比皇宫差的庭院,虽不及江南温婉却别具一番豪放气息的边塞风情。
他真的过的很好,只是他在这华贵的生活里,遗忘了还有一名等着他的女子,叫作月琴。
(十五)
今天,是镇远王府的大喜日子。王爷要纳妾了。同时,也是我被赶出来的日子。因为,那两位美丽如画的将来的王妃说不喜欢我。
她们一个叫妖姬、一
个叫丽姬。是皇上,也就是镇远的哥哥赏给他的,作为他收复失地的奖赏之一。当她们来到“风月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来历不明”“进止自专”的时候,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望着镇远。我要望入他的脑海,他的身心。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嗜血的冲动,但内心终于在看到他嘴角的笑时平静下来。我毅然走出了那个写有“镇远王府”的门。抱着从未弹过的用青纱果着的古琴,身着素衣,义无返顾。
(十六)
有一团火眼在我心底熊熊燃烧,那团火焰,叫做仇恨,无尽的仇恨。
是夜,我来到了“风月阁”。现在,里面住的是妖姬和丽姬。喜烛还未灭掉,宾客也未散尽。我依旧穿着那身素衣,抱着古琴,血红的月光照在身上。那一身的素衣变成了鲜红,配着我皮肤微透的红色,我整个人变成了血红色,嗜血的红。
我知道,我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那两个妖艳美丽的女子。所以,我走了进去。掀开了遮住她们美丽容颜的喜帕。看着她们因为惊讶而快速放大的瞳仁,她们眼中发射出的影子,仿佛一个来自地狱的厉鬼。我又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人类生命的渺小。抬手间,渗出的红色,又一次漂染了那鲜红的礼服。
然后,我看见她们面对我缓缓倒下。翩翩....
(十七)
终于,我站在了这个男人面前。在“风月阁”上,一对一的站着,默然。
月亮在云间穿梭,忽明忽暗。风亦吹动池里升起的雾气,混着薄薄的清香.
“你还记得月琴吗?”我问。
“你是指你自己,还是指别人?”他面对我还在滴血的手剑,微笑。我微愕,回神。
记得一切,只是加深了他的错误,强调了他的薄情。我不语,他亦不语,不动,只是微笑。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口,叹气:“希望我下辈子,不是个皇子啊!”终于,他面对我嗜血的剑,倒了下来。就倒在我的脚边,依旧微笑。
在他弥留之际,口中依旧呢喃:“月琴、月琴....”声声入耳。
(十八)
我在镇远的身边摆上古琴,素木色,无花纹。轻轻的弹起,依旧是那首《云山深处》。琴弦轻震,竟响彻整个王府。我听见人们急急奔来的脚步声,和着镇远的呢喃。我感觉到弹琴的手指越来越重。我清楚的听到了生命从指间流失,象泉水一样,延绵,很长很长....
后记
只有“月”琴知道的事:那日离开之后,我与厉鬼做了交易。报仇的代价,是一年之后死去。五千年的轮回重新开始。但我,心甘情愿。于是,我从林中走出,化为人形,埋了月琴,做了一把古琴。用月琴的头发做了琴弦。埋她的时候,我跪地发誓,我会为她报仇。
只有镇远知道的事情:调往边塞的原因,只是因为大哥想争夺皇权。密谋杀死父王,遣散众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天真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一堆利益熏心的魔鬼。这样的世界,洁白如玉的月琴,怎能存活?真的不忍心玷污那素衣的身影。所以,对不起!
只有月琴知道的
事情:我是爱镇远的,从不恨他,作为青楼女子的我们,遇到一个真爱我们的人是上天多大的眷顾。所以,对他的抛弃,我不恨,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爱意,再也容不下别的了。
只有士兵们知道的事情:当我们冲进“风月阁”的时候,只看见一片血红。月亮从云中露出,散发着魅人的血红的光。王爷倒在血泊中,还有月琴姑娘,倒在王爷身上。血是妖姬娘娘和丽姬娘娘身上流下的。王爷的身上无一丝伤口。旁边是裂成两半的古琴。不久,老百姓们知道镇远王爷死了,病死了。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与月琴姑娘一起,被埋在了皇家墓园。
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在榕树精还是小幼苗的时候,古老的东方,流传着一首歌谣,是谁写的已无证可考,人们只知道它的词,而它的最后一句就是:“曲终、人散、月琴断!”
第二年的春天,皇家墓园的小太监真在摆贡果,却惊奇的发现,在这些全部煮过以保证不长野草的土里,竟长出一株小树,就在镇远王爷墓的边上,舒展嫩芽,迎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