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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主任代我租了一间房,位于史丹福大学校园东区的山坡上,系一个教授的眷属村。 史大靠旧金山内湾西边的平原,在这扁长的平原里,有这么一个凸出的小山坡,是颇有出人头地的感觉。难怪村口的墙上招贴着“闲人勿入”的警告。我的租房在山坡的上头;圆圆小小的地形,宛如小馒头。 庄因带我进去,给我介绍房东黎教授一-一一位满脸胡子的宗教系教授。庄因为了赶一堂早课,丢下我匆匆走开。 看黎教授黑褐色的胡发与深奥的眼睛,还有客客气气的举止与干干脆脆的语气。不必细问他的血统,想必是犹太人。黎氏走出客厅,带我返回门口。他很和善地带路,把我引进到侧门。侧门在房子左边的丛林里,门板几乎破烂。门一打开,迎面是黑兮兮的小院子。当我踏入小院的时候,忽有两只驴子大的黑狗蹦跳而来,房东忙为我介绍。
它们很冷静地挨近,抬起粗粉的鼻子,在我肚脐与腹股沟之间深嗅。天呀!我的妈呀!我所有的汗毛,惊然竖起来。这是一次战栗式的见面礼。 房东经过很大的车房,再经过洗衣间,才引我进到一个房间。屋内的家具,简陋得很,一床一桌一灯一壁橱。幸有南窗,但被茂密的丛林几乎遮住了阳光。屋子还算不窄,但处处可闻霉臭的气味。当我非常尴尬的时候,房东又露着微笑,指着走廊的方向说,那边有一个卫生间,给我专用,然后非常恭敬地嘱咐我说: “我家可不打伙食。进出门,只能用侧门,希望合作。暑假期间,欢迎你来住,顺祝过得愉快!” 房东的高个子,摇摇摆摆地消失了。从此以后,两个多月来,只见过两次面。一次请他修个电灯,一次为了告别。但他深凹的眼球与蓬乱的胡子,却与他阳光不足的屋子与茂密的树木配合得正好。甚至与他两只狗的印象,颇有共才目。胜夕门,用力按了一下电灯。 过了几天,那两只狗渐渐待我和善r起来。还有侧门小径上的黑暗,也渐渐熟了。但另有一批新来的忧愁缠绕不放,这种愁,更令人受不了。
愁来,我就开灯,随手翻翻枕畔的书,看累了就熄灯,儿片月光穿过扶疏的树叶,落到床h乍现乍没。这个时候,我往往听到响自遥远的汽笛。我随手捡起了那张时差表一看,故国正是下午,想必老么背个重重的书包,拽个鞋袋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否则正挨妈妈揍了她的红腮呢。 头一夜,我睡不着觉。非常老爷的弹簧床颠簸得厉害,潮湿的毛毯与屋角的霉味,令人难闻。当我越紧闭住眼睛,越炯炯见得是那亮亮的黑狗眼睛,与那蓬乱的房东胡子,尤其那颗眼球,似乎击中了我的胸膛。 第二天起,我就早出晚归。一天三顿饭,非在外头解决不可。所以研究室对我来说,简直是生活空间,也是对外联络站。 吃完晚饭,骑辆脚踏车,一路穿破了黑暗回住处。到了门口,我完全照着房东的指示,走了一段林荫小径,轻轻地推开门板,果然有两只狗,蹦蹦跳跳地自内院跑来,仿佛要立即把我吞噬似的。
我就停了步,屏息不动声色。它用鼻子嗅着我皮带下的汗味儿,然后慢吞吞地让开了路。我这才松了日气,经过黑暗的车房、洗衣房,好不容易摸到我的房 这是一个孤岛,离市区好远。如养有部老爷车,我也会风一样地上街溜达溜达,如果允许我打伙,去买把空心菜充填个肚子多好。据我的经验,兜圈子或者馋嘴,都是治乡愁的秘方。别的不敢说,如果身旁有一部电话,只要拨几个号码,便可与远地的老友聊天该多好。这么寂寞的时刻,很想翻身起床,敲敲房东的门,跟他胡说八道一番。 有一个午夜,我忽然想起了好法子,就是“洗衣”这个玩意儿。我用洗脸的肥皂,轻轻地擦内裤汗衫,然后轻轻揉搓,再用自来水冲洗,一直到漂清。洗好了晒在洗澡间的架子,才算告一个段落。前后至少要花个二十分钟的时间,岂非一个很理想的排遣方法? 再奋士了几个星期,这个人家的房客,我已完全不陌生了。深夜归来,照样开锁,狗来也敢去抚摸。眠不成的清宵,前往内院独自步月,似乎这边的一切,已经开始合身。
更奇怪的是,曾经刺鼻的霉味儿,也闻不到了,那么颠簸过的床,也催人入眠。有时为了应酬,远到柏克莱,好友们劝我留宿,但我坚持回来,因为客房也是一个家。 住了两个多月,再别史丹福的前夕,又失眠了。我得赶回汉城教书,而此地一草一木,依依不舍。至于白天也昏昏的南窗、摇摇摆摆的床、破破烂烂的门板等更不必说了。甚至使人战栗过的狗眼睛也友好起来了。我是一个房客,太平洋的那一端,还有一个长期的客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