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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岁的增加,对父亲的思念往往变得不可遏止。晴转多云,或清晨有零星小雨;阴暗昏沉的午后,或夜半突然惊觉,沉思默想的当儿,父亲灰黯的身形冷丁垂临,饱含忧虑地衔着烟管,以异常坚韧的沉默,一遍又一遍地要我回答:
你真的认识我吗?
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想笑。我怎么不认识你呢?你那么一个头脑简单,衣着陈旧,永远吸着劣质旱烟的人,难道需要像看一口深井一样探究?难道你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吗?不要说在世人眼里,即便在我——你的儿子眼里,你都只是一个个悲可怜的笑料。你一生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你,没有一个人跟怀念你。活着的时候,你就像死了。你的卑微,你的酸痛,有谁肯为你品咂片刻?
可是父亲一遍又一遍地从阴暗中踱出,固执地站在我面前,不肯里去。
那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莫非……
我用惊疑的眼光谨慎地重新打量着你。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我说你是一个农民,可是又怎么让我不说你是农民呢?你不敢杀鸡;你看见别人杀鸡,远远地一个劲念:“我杀鸡,鸡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脱了毛衣换布衣,今生还了来生债……”别人用牛,鞭子抽得牛疯跑;你耕田,牛边拉犁边吃草,不是在耕田,倒是在放牛。牛贪吃田边的豆苗不肯犁田,你不用鞭抽,却用拳头搡,竟是给牛搔痒。你却说你是老师,种田真是难为你。你那是借口,父亲,你怕我们说你笨拙。割谷,你割一把,我割一捆;插秧,你插一畦,我插一亩。虽然你是老师,骨子里还是农民呀。
我还能想出你的别的什么好处吗?
在暗夜的深处,我常常向你望去,向时间的深处望去。我希望望见另外一个不同的你,一如你所期望的去认识你。或者,天地间真的存在与我意象不同的你?
我在时间的长河里艰苦地攀登。穿过漫长的灰暗时空,我的目光首先触摸到炙热的阳光。夏日蛰人的暑气扑鼻而来,稻田混合着苦艾和木梓的凝得化不开的辛辣。你弓身于谷芒与谷芒之间,左手捏一把割下的稻子,右手用镰刀尖,将稻子一根一根细细铺开。正午的太阳如同大把大把的烧得炙红钢针,在你黑油油的光脊背上炙得滋滋的冒烟。暑气熏得我随时会晕到,我只想早点割完好回家休息;把头钻进稻林,拼命挥动镰刀,稻子大把大把地扔下,身后一片狼籍,二十几把稻子割完,回头看你,你镰刀尖挑着的稻子还有一半没放下。我嚷道:“你是在绣花吗?”二弟喊:“你给人纹眉呐。”三弟气愤地说:“你是想折磨我们吗?”你直起腰说:“你不晓得,一粒粮食一滴汗。再说,挑谷担时轻得多了。”“你不晓得”,是你的“口头禅”。种个田,有什么“不晓得的”,我在心里轻蔑的说;嘴里喊:“这么毒辣的太阳,再厚的稻子也能晒干。”父亲不睬我,又把一把稻子放下,镰刀尖像给婴儿刮脸似的从稻杆上细细掠过,犹如温暖的春风习习的掠过娇艳的花瓣。我们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坐到树阴下纳凉,一齐罢了工。你像上了套的牛,直起身朝我们望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没说,依旧认劳认怨地躬身下去…。。
对我们来说,农村劳作是难以忍受的苦役。没有比挑谷担更令人难熬了,挑着谷担,我们简直在地面上打着飞镳,巴不得早点完工。再看你,一步一步,踩得稳稳地,不急不躁,昂首挺胸,脸上还挂着骄傲的笑容。那模样天都敞亮了,水都蓝了,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苦楚。
那么,转眼又是二季。骄阳似火。你插秧,一定要七株一棵,细细地分好,用三个指头夹紧秧根,深深地栽进泥里,再直起身看看秧是不是直立的;倘稍微有一点歪斜,你一定要从四周弄来泥巴,护住秧根。别人插几十棵,你一可还没插好。人家早已完工,回家在阴凉地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蛮爽快地看你弯腰在热辣的阳光下,黑油油的脊背,汗像雨一样的下。可你不声不响,仿佛打算窝在田里一辈子不回家。薅田时,别人早回家凉着,等着吃午饭,你还像一根树桩,在田里缓缓蠕动,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直鸟以为你是一根树桩,站在你肩膀上,好半天都没飞走。你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你的脚一定要抓遍每一棵秧根,有一根杂草,你一定要弯腰拔起,在手里热热的攥紧,积成一把,再把草根窝在中间,用草茎缠紧,小心地放在秧隙间的泥里,伸脚把草深深踩进泥里。有些草茎太长,浮在水面,你不放心,,停下来,用脚趾夹住草茎,缠几缠,复往泥里送。脚趾缠草很不容易,你却有那样的耐心与细致。原本,你只需用手拣起扔掉即可,大约你也感到腰酸得弯不下,可是,从没听你喊一声累,叫一声苦。你总是“受”着,受一脸汗,受一身的埋怨,受一村人的嘲笑。
谷子收罢,油菜又要下种了。地翻好,要把土盘成一畦畦的。你蹲在日头下,拇指大的土坷拉也要用手细细捻碎,对着阳光,看着细土从指间流下。你眯细了眼睛,欢畅地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抓起土和母亲打起“土仗”来。施肥时,陈塘泥你看不上眼。你要跑到几里外挑小学不要陈大粪。在阳光底下,你眯细了眼睛,用手把大粪仔细捻碎。你说,阳光真是个好东西,不然,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你的亲亲黑金子。
我说,就是那阳光晃瞎了你的眼睛。你不是在种田,你是把那千丝万线的阳光植入土地。三弟说,你不是在种田,是把自己的生命植入泥土;二弟说,你不是在种田,你是把他的前程活埋进土里,是说你耽误了他的光阴。他说读初中时,两里外就听见你喊他割谷的声音。你晚年,他让你帮他种田,你说你动不得了,土地啃不动你了。二弟鄙视地说,你真要退休了吗?连土地你都不要了?在他眼里,你是个悲惨的陌路人。
晚年的您是多么冷寂!一椽破屋,黑油油的地面,黄乎乎的沙砾墙。墙上,四处是游蛇般的裂缝,刮风的日子,黑咕隆咚的瓦脊,飞沙簌簌地落下来,灰串不可预地掉进眼里。严冬,夜里,老鼠像奔腾的猛虎,在你遮灰的顶棚呼啸急腾跃,狂风在墙洞打着尖利的哨子,像刀子一样扎进你的身子。你在板结如铁的旧被子里屏住呼吸,光着眼听一夜的涛声。我们一再劝你换一间房子,你总是说:“我还能活几年?”你穿着还破旧的衣服,吸着比农民还劣等的眼卷,没有一个人不嘲笑你的吝啬。我们兄弟相继买房,你却每人给了一万。你没有想到,等我们都住上好房,连孙子都不想踏进你房里。我常常回家看你,你心里高兴,嘴里却说“人多麻烦”。前天放假,我忍住没回家,心想免得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没有我们的日子里,父亲会很快乐。
我仍在寂寞里想,父亲。
然后就想不下去了。
然后伸欠道:父亲终要离我而去,并且我终究还得活着。
父亲于是不再存在于我的想念里。我心里没由来地泛起一种快慰。
第二天,我正坐在电脑旁紧张地敲着键盘,大门咚咚地拍得山响。我来不及从椅子里挣起来,门就响得像铜锣。我恼了,猛一拉门,骂娘的话刚要出口,父亲背着一个破麻袋,差点栽进我怀里。
父亲把麻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我上次没要的一条烟,姐姐给他的粉蒸肉,妈妈淹的盐菜,他自己种的红箩卜……我忙给他递烟,他瞥了一眼,没接,掏出自己的劣质烟,点着。我说:“那……你喝茶吧。”他说:“不喝。”彼此搜刮枯肠寻不出一句可说的话。父亲说:“我要回去了。”我有点急了,说:“怎么这么急,坐一会儿嘛。”大约父亲也觉着有点异样,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立刻更加尴尬。我多么希望他能像别人那些有见识的父亲,我们父子之间能有一场饶有兴趣的谈话,在谈话中间能不时飞扬出一串笑声。
我们只能在静默中坐着。这一回,我试着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两天不见,他的头发似乎白了许多,脸庞肿了,面皮绷得很紧,像冬天在阳台上风干了十几天的鱼。眼睛益发混浊;眼袋又添了一条鲜红的伤痕,不知道又被那棵树枝刮破。脸色令人触目惊心地苍白,使我立刻想起奶奶死后的面色。
我在心里默念这着就是我的父亲,他老得在也动不得了;他再也不能到他一生挚爱的阳光底下生活着,辛劳着;他身形臃肿,步态老迈,再也没法寻回那个在土地中间活跃着的热辣辣的生命……
一刹那,我似乎有点理解了父亲。他那终生为我们鄙视的割谷,那用手捻着的如流的细土,那撒向田野的大忿。在他眼里,土地是他自己的,是他另外一个孩子,一团血肉;没有土地,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我们一家几口,土地和身家的担子都系于他一身。他把自己一生至爱和火辣的生命都无私地泼向土地。他有美丽的情怀和炽热真爱。而我们,从没有把土地视为与自己生命相关的东西;我们虽和他一起种田,不过是为了一种不得已的谋生,一种桎梏生命的苦役,更主要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挚爱过什么,甚至不敢尝试去热爱过什么。因为爱,就意味着一种责任,一种对自我的伤害,一种生命的背负……
我就那么默想,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存在。我才想起,我常常只顾自己,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现在一样,哪怕他在我身边,近在咫尺,我仍忘记了他的存在,父亲总是让我们忽略。直到父亲说:“我要走了”,我才想起我有什么没做,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含糊地说:“你走吧。”我知道他只是不放心,要来看我一眼,正如看看他的花瓶是不是还在;还在,他就放心了,要走了。
父亲开了门,一脚踏进黑暗的楼道。我看见他一步步向黑暗深处走去,一步步望下走去,只剩下臃肿的后背,只剩下一颗后脑勺,我喉咙里忽然一热辣,伸出手哽咽的喊:“父亲,等等……”父亲一惊,连忙回头。我挂着眼泪笑了,说:“没事……”黑暗中,父亲看不见我的脸,朝我往门里挥手:“放假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转过脸抹泪,心里一个劲地说:父亲真的走不回那时的炽热啊……我再也回不了他那时的炽热,真想再回到父亲的田里,再和他插一回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