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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到西北边陲的小镇,四千多公里的路。李长安一个人走了仿佛好几个世纪。白皮的火车和窗外景色擦肩而过,雨后的空气因氤氲着水汽泛起一层淡薄的朦胧。她分明看到夜上海粉饰太平的租界,南京城冬日孤单如血的红梅,老北京残破不堪的圆明园……它们在东方鱼肚白中迅速撤换成一个又一个繁华万千的大都市,令人迷乱,惟有中国红坚定地裹着浓浓的中国味窜上挺拔的城市楼间,抢在黎明之前漫上了天际,仿佛一种不置可否的信仰一样占据了人心。这可还没到过年呢。
1。路途一路走走停停,李长安到小镇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大西北淡淡的云,被落日调出稠稠的暖黄,显得平顶低矮民居的伊斯兰式纹样愈发温暖神秘。提着大皮箱,长安移开了视线,寻找父亲说的回家的大卡车,车主是一对维吾尔族夫妻,妻子脸冻得红扑扑的,看起来也分外好看。长安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见了她便热情的说,“李老师让我们接你回家。”‘李老师’是当地人对父亲的尊称。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她心里顿生亲切感,道了声谢后便匆匆提了包跟上。一行三人踏着平坦笔直的公路穿越戈壁,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下了星星点点的白雪。蓦的,刚刚温和下着的雪,这会儿却下的一发不可收拾,李长安却有些兴奋:“这才是西北的雪啊。”卡车慢吞吞地碾过薄雪,路边,远山是白的,天空是白的,胡桐也是白的,公路上雪里的白色粉刷线依稀可辨,一直通向远方……突然,车停了下来。大叔搓了搓冻红的手下车检查后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前进。“天太冷,车冻住了。别担心,冬天经常有的事。”“丫头!多久没回家了?”男人声音浑厚热情,有一种西北特有的腔调。
长安喝着温热的咸奶茶,想也不想,抬起头来说,“五年了。”“这么久了?”这对维吾尔族夫妻几乎同时惊讶地说,过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讲起他们的故事——他们没读过书,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受到教育长大了当老师,所以听说四年前小镇里来了一个特别好的老师,于是就带着孩子搬家了。他们俩帮人运货,孩子上学,也难怪长安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还有啊,那老师姓林,听说是她父亲的学生……故事还没说完,男人就掏出牛角拨片弹唱起了热瓦普,冰天雪地里,热情的调子在寂寥的公路上响起,妻子便深情地望着丈夫,眼里坠落了满天星子,丝毫不管不顾旁边李长安脸红的样子。就仿佛她还是十几年前杨树下,用指甲桃染红了指甲,用海娜草细心染黑了发,由阿訇或伊玛目诵经结婚的姑娘。她的路途啊,她的梦啊,就是她的家,她的丈夫儿子……这么纯粹美好,飞蛾扑火般的。一生中,也许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候,也许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场景,你无意中就在那一瞬,停下手中的一切,静静地愣在那儿。就像现在,李长安忘记了风夹着雪卷入车里的不适,忘记没有亲人陪伴的孤独,呆呆的被雪卷入热瓦普的世界,身边的一切嘈杂混乱都在瞬间消失无痕……
一路耽搁,到家已经是深夜了。父母站在家门口等着,佝偻的身影的身影让李长安忍不住加快步伐。“你终是回来了。”父亲缓缓开口,声音比西北凌冽的风还沙哑,五年了,父亲不再是他深爱的牧民小学神采奕奕的老师了,时光老了人。“爸!妈!”长安只有轻轻拥抱他们才能缓解声音的哽咽……2。葬礼第二天,若梦便顺利进入牧民小学教课。附近的、不同民族的牧民的孩子们都聚集在这所学校,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骑马的好手,但家庭条件都不算好,一到旅游旺季孩子们就得骑着马到山上牵马、教游客骑马赚钱,补贴家用,所以他们真正的上课时间短,教起来也困难。过了几天,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林老师——林海。年轻的脸颊黑黝黝的,笑起来有个酒窝,看起来很眼熟,他上课时板着脸特别严肃,下课了和孩子比骑马比孩子还闹得欢,有时候,他甚至亲自跑去山上,逮着赚钱的‘小大人’们一得空,就给他们补补课……
当他看到她笑的眼睛都弯了。“你当真是林海?”李长安这才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是啊,不记得我了?”林海笑嘻嘻地答道,“原来李老师可常带我回家做客呢。”“记得啊,那时候你黑不溜秋可调皮了!”长安当然记得他,因为他家里困难又调皮不认真学习,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回家吃饭补习,他还总是欺负她,尽管她比他大……“那就是我啊,多亏了李老师我才考上了大学呀。这不,我一毕业就接了老师的事业——回来教书啦!”林海常带顽皮的眼里竟有隐隐的动情。这令李长安愣了愣,她可不好意思回答:“她也为了继承父亲的事业才回来的。”她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似的的走到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条道路,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孑然一身地走到现在,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毅然决然地辞去那份令无数人艳羡的工作,放弃了她呆在大城市的梦。她思索过,但没有答案。于是,想了想就没再说话。
最后这场对话以林海送了她一本教课书结束。雪一直下了好几天,占据了整个世界,学校也没开课。谁知学校的一个孩子不知何时困在山里,大雪封山,再晚一步孩子就没命了,没有人敢进去,除了林海。最后,找到他们的时候,孩子还有脉搏。李长安没想到,她记忆里那个总恶作剧的小男孩终于长大却又消失了。就连林海他自己也不知道……雪白的大西北,孩子的重生,林海的葬礼。3.长安隔了好久,等长安终于可以独自一人教会所有的孩子时,才在讲台里找到林海送给她的教科书。除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书的最后写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我会像老师爱我一样,爱我的学生。林海。”李长安抱着这本书,蹲在深及脚踝的草间,抚摸着吃草的羊儿,泪忍不住流下来。林海做到了,她也要做到。这是生她养她的一方净土,她会将骨灰撒在这片广袤的大地。原来她的梦也始终只有这一个,如此单纯而已。她花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这个梦是那样猝不及防的,与生俱来的,或许是她走出小镇起,或许是她记事起,亦或是她刚刚诞生起,这个简单的梦就就扎根她的血液,在身体里长出茂密的枝叶,用生命里开成夏花,灿烂了戈壁……她的梦,不是自己的,是家乡的。这样卑微简单的梦,撑起了一片青瓷般的天。
西北的小镇说不上多么倾国倾城,却又拥有不同于任何一个世界的神秘。一到时间,夜市便变得熙熙攘攘。长安偶尔也领着几个学生到镇里的夜市逛逛。一如当年父亲带着当年的林海。 戴小花帽的维吾尔族小伙中气十足地吆喝着烤羊肉串,孜然香、辣椒粉随着白烟吸入肚里,味蕾便随之振奋,仿佛置身于大草原。扣纯白礼拜帽的回族汉子,则取出洒满黄曲、红曲、香豆子的花卷,又软又香的气味勾人。着三叶帽的哈萨克族牧民,随意坐在石阶上,弹奏着冬不拉……余音绕梁。愿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