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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县城回来,把一辆崭新的黑色嘉陵摩托骑到家门口。
车上的父亲甚是威风,我高兴地又叫又跳。父亲一把把我抱上了车,放在车前面的油箱上——也是他的怀里。摩托其实并不大,90型号。可于当时的我来说能够坐在摩托上审视周围的一切,足以满足内心的小小虚荣。父亲把他的脸狠狠地贴在我的脸上,浅浅的胡茬儿把我刺得大叫着挣脱,他反而坏坏地笑个不止。
我的不安静也引来越来越多的邻居围观。99年,中国农村经济还没有达到太高的水平,至少我们这里是,这个小镇上的摩托自然也是寥寥无几。其实父亲也并不是有钱,买车也是为了一家三口的生计——父亲那时是信用社的信贷员,常年跑在乡里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实在太累。父亲起身从车上下来,我却久久不肯。
有人说,小李,车真不错哟,像匹黑马!哈哈!
父亲笑呵呵地递上一支烟。
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脸年轻而帅气,那一刻,我感到无比自豪。
印象中其它关于父亲摩托的所有记忆从一件很不和谐的事情开始。
远在外地的姑姑准备买辆车跑运输,要父亲帮忙筹些钱。在尽了力后,仍然不够。爷爷爱女心切,认为父亲在银行上班就很有钱,认为父亲连自己有困难的妹妹都不帮。于是在一次醉酒后,这个倔强而有些执拗的老头拎起一块完整的砖头砸向了父亲新买的摩托,更准确地说是新摩托的油箱。
小小的我躲在门后悄悄地哭,看不懂大人们不明所以的表演。
事后我在也不忍住自己发出声音。大声地哭不停地说着爷爷坏爷爷坏。
父亲抱起我,为我轻轻地擦脸上的泪水,并向我温柔地解释:“不要怕啊,爷爷只是喝醉了么,爷爷怎么会坏呢对吧?爷爷平时对你最好了,可不要这样说了哦,呵,乖啊不哭。”
“可是爷爷把我们的车砸坏了啊!”我指着凹进去了一大块的油箱。
父亲已经把我的脸擦干净。
“哈哈,你看!”说着,父亲把我放在了摩托上,凹进去的一块刚好把我的屁股盛满,于是我就笑了,于是父亲也就笑了。
印象中有无数个这样的场景:父亲带着我去收贷,我坐在有着一块凹陷的油箱上,也是父亲的怀里。每次我都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年轻的伟大的王,下面全是等着我检阅的臣民。
我们一起走在柏油路上,我们一起走在还没有铺垫的土路上,我们一起晒似火的太阳,我们一起喝凉凉的风,我们淋突然的雨,我们一起错过吃饭的时间······父亲偶尔停下车,带我下河洗脸,逮螃蟹。他也会上树,为我摘来新鲜的枣子和梨······
我甚至记得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摩托的车胎被扎破了,于是父亲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推。起初我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后面,后来坐上摩托的后座,再后来就伏在后座上睡着了,直到到了家才被叫醒。
村子里总是有老牛把我吓得哇哇乱叫,善良朴实的老人拿给我冒着热气的红薯,漂亮的姐姐送给我刚出生的小猫咪······
如果父亲的褂子足够大,我会钻进那衣服,在领子口探出一双狡猾的眼睛。即使下着雨天黑,我都不会感到害怕。
十岁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出于对我前途的考虑,父亲把我送到离家数十里的有嘉陵摩托出卖的小县城上学。寄宿。在那个我还未完全懂事和足够坚强的年龄,我唯一的信仰便是看见父亲骑着他的摩托风尘仆仆地从那个最温暖的所在赶来。我不在乎他小小的后备箱里是不是有我的衣物或者好吃的,我想家,如是而已。
而父亲的确会在我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男孩子要坚强,然后在我的泪水里毅然地离开。我看着他和他的车越来越远,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过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就早早地学会了很多。
随着年龄的成长和学业的积累,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与父母的相处似乎也越来越疏远起来。
记得有一次回家过完星期天,该返校了。临出发在门口等车,我很无意的一句想吃西瓜。当时已近凉秋,几乎所有的瓜园都已罢园,小镇不比城市自然也没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瓜果蔬菜店,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个想法是那样的不切实际。父亲想了想,推出摩托,一声“走”加了油门就带着我寻找瓜园。
在跑了很远后,我们终于看到一块残留有瓜秧的地。像是扫雷一样地搜索,父亲用拳头一下子把一个拐着脑袋的西瓜捶开,看着我吃到饱。
父亲载着我回去,坐在后面,我看到他的头发被风一阵一阵地吹乱,并且有一根一根的白色。我也听到摩托的某些零件因为脱落或者松动而引起的一声一声的怪音。父亲和他的车已经开始老了么?
我为自己这个突然而直白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呢?我想不通。怎么不会呢?我又反过来问自己,可仍然想不通。我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还坐在车前的油箱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年轻而伟大的王?我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还跟着父亲收贷,吃阿婆递来的冒着热气的烤红薯?我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还钻进父亲的褂子,露出狡猾的眼睛?我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还睡倒在父亲的摩托后座上,被父亲推着回家?······什么时候呢到底?在我还没有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之前,我已经到家了。很幸运,我赶上了最后一班通往县城的车。
初中毕业时,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与技巧驾驭125的摩托,更不要说90的嘉陵了。可是父亲的车,我不会轻易去动。车身的大部分零件都已经老旧,除了深深熟悉它脾性的父亲,没有多少人敢骑它上路。于是这辆车也就专属于父亲。父亲给它加油,给它冲胎,给它擦洗车身,该换的零件就换,换不了的就自己修了又修。像照顾一个老人,也像是照顾一个孩子。而车也依旧功苦不息地为父亲贡献着自已。还好此时父亲已经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常年地在乡里的各个村庄里奔波,这也省去很多老嘉陵的磨费。
今年我已经十七岁,细想来,那辆老嘉陵已经在我们家待了整整十年。十年的功劳苦劳,十年的感情,父亲难怪要对它那般好。十年,头顶的天已变了太多,十年,中国农村经济的水平已提高了太多,至少我们这里是。且不说门前的摩托如龙似水,单是各色的私家车,就已经把公路卷得尘烟滚滚。可我的心里依旧认为,父亲还是我的天,十年不变。
清晰地记得在一次回家,有人对正在门口刷洗摩托的父亲说,老李,车得换喽,像头老驴!哈哈!
父亲笑呵呵地递上一支烟。
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脸已经开始有些沧桑,那一刻,我忽然感到眼前的这一幕那样的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在哪里发生过。
这次十月一学校放假,我回到自己的家,恰逢赶上母亲的三叉神经痛严重起来。听说附近山里有一位针灸很厉害的老中医,父亲便骑车一隔一天地带着母亲去求医。
吃过午饭,便又要出发。
“你去不去玩?”父亲问我,“山里现在有栗子呢!”
“去!”我一听来了兴致,“可你的车——坐得下么?”
“哈哈,小意思嘛,挤挤。”
父亲是真的想让我放松放松的。“走!”
我选择了坐在车的最后面。因为我知道,相对而言后面是不太稳的,我想我比母亲更有气力抓紧车身撑住身体。从车前坐到车后这么远的距离,我竟然也用了十几载风雨,也是多么的惭愧。
原来路并不好走的,远,而且是山路。可是我和母亲都没有任何一丝的担心,因为我们对这个有着十年车龄最亲最亲的人和他养了十年的车有着足够的信任。
一个小时,或者久一些。我们推开老中医的门。
母亲躺在床上,脸上扎着数根纤细光亮的银针。父亲坐在旁边,直到母亲睡熟才走出门去踱步。
两个小时,或者久一些。我们走出老中医的门。
天色已是黄昏,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埋怨自己得了这样的病,要跑这么远。
父亲打岔,哎呀,只要他能给你治好,咱来一百趟也值!
母亲不再说什么,手扶着父亲的肩膀,把脸轻轻地贴上去。
见此,我也把脸轻轻地贴到母亲的肩膀上。
西天的夕阳把最后一抹温暖都留给了我们,谁还会有秋天的一点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