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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解一道函数题目被卡住而烦躁地转动视线的时候,看到墙角的纸团的。我站起来,把凌乱的草稿叠好放在桌子右上角,视线顺着落下去,在屋子的长宽高交合成一点、被数学老师指着说“这就是一个空间直角坐标系”的角落里,写字台如陡峻的山峦投下一大片阴影。它那么小,如果地面也是和它一样的白色,我一定不会注意到它。
我想把它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而等它被我用两根手指头捏着离开沾了一层灰的地面时,我不知受了什么驱使,我像打开一个花苞似的小心翼翼展开它,然后,我就看到上面的字了,写着:子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
黑色的签字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孩子字体,写得很仓促,似乎十分生气或激动,后面三个字有钢笔字晕开的效果。可能刚洗完澡就在写了,头发湿湿的还在滴水,也就有那么一滴水恰好落在这里了,或者,写字的时候右手流了汗把纸条洇湿了,等写到这个位置,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或者,写了很多字,右手在移动的时候,沾上了笔墨,写这一行字时,右手放在上面压出了印子。
老实说,这些字写得非常难看。我注意到,在纸条下端有一条印刷的灰色横线,几乎被字盖住了。字写得很大,总是有笔画越线,整体看来,字体稍稍向左倾斜,似是侧着本子写。写横的时候不是从西到东,而是东偏北,有向上提的感觉像是把撇从下往上写,只不过斜率没有这么大而已。对比着看,“子”字只占了半个字的比例,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好”,但终于是不能确定的。“这”字的走之旁,起笔那一点下面,是类似阿拉伯数字3的形状,只是两个弧度写成了锐角。前面的叹号,后面的假设开头,那么是日记吧——总之不是提醒自己干什么的便条——是赌气呢,还是在发誓?根据这个残缺的句子,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一张完整的纸要表达的内容。
从笔画的粗细判断,用的笔芯口径绝对不会是我现在用的0.25mm的,它的粗细是很接近钢笔的,但是看不出运笔的轻重缓急,每一笔画的笔墨都很均匀——因而显得呆板——停顿和收笔处看不到墨水加重的效果。
手指在纸面上移动,可以感受到褶皱生硬而无效的阻碍,表面光滑,应该是从精美的笔记本上撕下来,只有一横一横的灰色条纹,底子为白色的很朴素的笔记本。每个字都被起伏或下陷的折痕切割着,形成略微变形的效果,而黑色的笔墨不像年代久远的古籍被时光冲淡。
写字台是靠着窗子的,从位置的角度来分析,有可能是从楼上丢下来的。想象一下:在一个星辰寥落的夜晚,她发现他离她而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流泪,一边愤愤地写下:“……要是这一切没有开始就好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搁下笔,把写满字的纸撕碎,抛进深沉的夜色中……然后……不,停一下,上面住的只是两位退休的老人。所以,假设不成立。
我为什么要去探究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就算知道完整的内容,知道写下它的人是谁,又会对我的生活,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影响?一个打井的农民挖到两米深时,发现了埋在土层里的陶片,底下埋的,是浩浩荡荡,气势恢弘的秦始皇兵马俑。而我刚才捡起的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废纸团!让我们用慢镜头回顾一下:视线落下,低头弯腰,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纸团,收回手。影片进行到这里往往有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然而,这是生活。是,生活。我抛开数学题,像个侦探观察它,推测种种可能,种种可能都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几个小时以前,我撕开一根玉米香肠的外衣包装,无意识地用力一压,一粒玉米从包裹着它的红色香肠里挤出来了,像是海浪退却后耸立出水面的岩石,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灰暗的厨房,陈旧的褐色圆形餐桌和带靠背的椅,还有未洗的盘子,多么让人失望!而这粒玉米出现了,金黄的色泽,似乎要把整片空间点亮,生活的意义似乎也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
无论如何,我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的刹那,永远都能看到无数讨厌的灰尘翻腾,只能抓起身边的某样东西徒劳地扇动空气。它们还是在那里。然后忍耐着坐下来做习题。
一直相信着,人生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充满传奇色彩的,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对失散的情人在人群里张望,彼此找来找去总找不着,等转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就对上了。就是这样的感觉。但我至今还没有遇上那一个对的时间。只是不断地捡到纸团,空白的,或写了字的,然后瞄准垃圾桶把它投射进去,有时候会在边缘上被反弹出去,这就意味着我要走过去捡起来然后再扔进去。
从来都只有这两种结果。我是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