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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19岁,上了个高四,还是考黄了。娘说:“回来吧,咱供不起了。”我就真个儿回来,回了村儿。老迂来找我,说:“跟我去干吧,管饭。”爹说:“去吧,反正这半年光景给你找不到活儿干,你去吧。”
老迂是咱村小学校长,说是校长,也就他一个人。他好像转过正,但也就那么三四百块钱儿。说实话,跟他去“办教育”,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县城多好啊,在那儿摆个摊儿卖盒饭都比这强。但一来盛情难却,二来父命难违,去就去吧,只当是过把老师瘾。
去了才知道,这不是人干的事儿。乡里的孩子比电视上城里的“小祖宗”们更难对付,更能折腾人。比如说李小胜,这娃娃看上去跟他爹一样老实巴交,可他上课非得把他们家狗带来。乡下人不怕狗,这狗它也不怕人。你说上个课吧,问下面“知道了吗?”娃娃们不吭声,它倒“汪汪”地回你两声,还头摇尾巴晃,你说气人不气人。老迂也真够风度,微微一笑,说:“你们哪,还不如人家大黄。”然后在一片笑声中继续讲课。
老迂喜欢文学,爱给孩子们念文章。据我在一边观察,老迂从没一口气念过一句完整的话,往往念着念着就被打断。比如他念“大海啊大——”另一个“海”字还没念出来,一个小姑娘羞答答站起来,“三叔,海是什么样儿的呀?”(村儿小,村里人基本上都是亲戚,所以孩子们上课不叫老师,叫“三叔”、“二舅”什么的,听老迂说,按辈分排,这下面还有几个得叫我“侄儿”。)突然被打断,老迂也不烦,慢慢给孩子们讲。老迂爱海,常给孩子们讲海,也常跟我念叨着想去趟海边儿。
我常问孩子们“老迂好吗?”下面有喊“好”的,也有喊“不好”的,我想当这儿的老师真不容易。村里人都不宽裕,上个学,免不了油盐酱醋茶的扯心,老迂要去他们家收钱,孩子们自然觉着老师不好了。我随便逮着一个一问,却得到了“二伯常嫌肚子疼”这样让我半懂不懂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是水一样的平淡。我陪着孜孜不倦的老迂辛苦地教着这帮娃儿。打先是老迂在前面讲,我在后面学经验,偶尔也带带孩子上活动课;后来我也上上讲台,老迂在后面监督审核;到最后,我也正儿八经地上起了课,老迂一个月发我一百块工资。而那群娃娃,包括那几个刚开始吞吞吐吐叫我“侄子”的,也一律叫我“老师”了。然而我,尽管明白老迂的苦心,也见得着孩子们水汪汪的眼睛,却依然惦记着县城里的小摊儿。
有一回,老迂叫到我,要我去镇上接个人。我去了,是个记者,说是省里下来的,镇长还专门为他配了辆吉普。这人一路上跟我夸了不少,夸老迂,夸我,也夸他自己。村长在村口等着,见记者来了,忙上来握手。老迂在后面跟着,只是笑。一路笑过去,一直笑到了学校,给老记泡茶也在笑——也不知老迂从哪儿摸出的茶叶,捻了些在杯子里——想了会儿,又捻了一些,才恭恭敬敬的端了上来。老迂向记者同志反映了不少情况,先开始笑着讲,再后来哭着讲,最后只是捉住人家的手,拍了又拍。老记当天晚上就走了,没来得及拿老迂煮的鸡蛋。老迂特高兴,也挺遗憾怎么就没把鸡蛋带上。一个星期后,老迂收到了记者给他寄来的照片,乐呵呵地拿给我看。我一看,说:“老迂你怎么瘦了?”的确,照片上老迂比他身后的土房子教室还要苍老和虚弱,而眼前的他,比照片上更加干瘦了。再后来,报纸上登了,但土教舍前的人变成了镇长,文章也是那记者写的,反映某某镇领导关心教育,教员感激涕零。老迂看了,半天没吭出声来。
我也找老迂谈过几回,劝他别干了,跟我一起去县城摆摊儿。他说他放不下这些孩子,反倒还苦苦劝我留下。我说:“孩子们在这儿能学些啥,他们上了小学上初中,就停了,回家种地,你在这儿没命地干,谁在乎?”老迂不说话,红着眼圈看我,看得人心里发毛。
眼看着半年将尽,有一天,老迂突然叫我帮他带一周课,他想去海边儿玩一趟。我欣然答应。他嘱咐了我许多,要我带好孩子们。我笑他怎么跟立遗嘱似的,他笑着给了我一拳,不重。
起初我还挺担心老迂金蝉脱壳一走了之把娃娃们留给我,但不到一周他就回来了,给我讲海的故事,讲他在海边看见一个小男孩捡被潮卷上岸的小鱼儿,把它们一条条丢进海里。
后来我明白孩子们说的肚子疼是指什么了,也知道没去海边成了老迂一生最后的遗憾——他走到半路就回来了。他说他怕自己撑不了那么久,他说他要把孩子们亲手托给我。他说我有文化,人又吃得苦,他信得过。他还道歉说那个海的故事是编的,的确,那是一个美丽而又真实的谎言。
老迂像海一样不留余地不容置疑地把我卷上了沙滩,留给我一地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而他,则躲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我。那么我,或许就成了一种生命的延续?
再后来,我上完课常蹲在教室门槛上看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到坪上玩闹,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我喊一声“上课——”,他们又一窝蜂地游回来,周围都是鱼,像在海里。这些鱼儿快乐着也在乎着,的确,小鱼在乎,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