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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遥远的黄昏,脸色腊黄的普鲁斯特把两片面包泡进了茶水,这样可以使它吃起来更松软一些。过了一会儿,他把面包取出,送入口中,轻轻的咀嚼着,咀嚼着,随后他毫无预兆地被茶香的清气所浸染了,电光石火般的手足无措后,他幸福着往事的到来。他小心翼翼地停止了任何细小的动作,他呼吸着口中的那股茶香,呼吸着往事,静静地看着雪花飞舞的窗外,壁炉间火苗在他背后无声地燃烧着。他的似水流年就这么一下子淌过无数人的衰老,淌过我手捧红宝书父母的青春,蜿蜒到我的面前。我坐在运河的秋天,看着运河笔直而又飘渺的远方,愿望般浑圆的落日,火一样燃烧后消散的霞光,我知道,那将是普鲁斯特消失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汉字,会在远方的河面散开,而后消失。
我们的清晨就是普鲁斯特的黄昏,我们一次次关上家门,走进初醒的阳光中,我们的目光闪烁在事实的周围,表情宛若睡眠般淡然。然而他从我们中走了出来,往回走了,阳光留不住他瘦弱的背影,他回到床上,轻轻盖上被子,然后像被子一样软软地睡去。在我们的黑夜,其实只是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他睁大双眼,凝望着过去,那些黑夜里的白云。过去的一年往往只是几天,过去的一天往往只是几个瞬间。此时一个又一个的瞬间轮换闪现又纷拥而至他的身边,它们是如此清晰,就像是我们眼中的光天化日,雨水阴凉,书页清香,连飞虫翅膀的抖动声也震耳欲聋,好像它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发生着,只是他走开了,值得庆幸的是他回来后它们还在。
我至今没有将这部《追忆似水年华》读完,就像我从来没有完整的做过一件事情。我把它们枕在了我的脑后,代替了以前的文字,过去的许多个夜晚,我在上面翻来覆去,那时的我还没有把失眠看作是一种可以延长时间的方式,我还不会享受失眠。那时的我在父母熟睡之后,经常会出去走一走,毫无目的地随小路水迹般的延伸行走,我的脚成了我的头脑。我经常会碰到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猫,那些脸色憔悴的人们,我们互相不打招呼,擦肩而过,偶而会回头看一下,看着对方迅速同夜色融为一体,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早就知道,我就是变成一匹马也是走不回去的,所以我只能是走走,就像贫穷的少女逛商店一样,只能是逛逛。所以我爱上了普鲁斯特的魂不附体的留住以往的方式,虚幻而闪亮的一切,同我们的现在又有多少区别呢。
去年冬天,我去了广东,一个我想去了十年的地方,我离开那地方十年了,离开时我五岁,鼻子下面还挂着两条清水鼻涕。冬天的红艳艳的太阳下,凛冽的风正穿过苏北大地腹部作废的河闸,破败的厂房大门簌簌作响。这声音与掉漆的门窗旁边那些灰暗的人们的脚步是多么相称,他们有着渴望健康的目光。多少年前的高高在上的黑暗的水塔,水塔上苍白的标语,在它的脚下,枯叶废纸的碎屑四处飞扬,像他们不可捉摸的将来。农妇菜篮里新鲜的猪头,姑娘身上崭新的红红绿绿的棉袄,孩子们让我走神的笑声……我走在苍茫之上,我走过他们,胸口充满了辛酸的幸福;我看到了我居住过的红砖四层小楼。阴暗的楼道散发着一股霉味,我轻车熟路地小跑上去,像重复着无数次的梦境一样敲了敲我曾经的家门,我想进去,但门没开。我喊了两声后又敲了敲,门还是没开,我的喊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停留了一阵,听上去陌生而遥远。和我同去的庞培提醒我说,没有人在家,你别再敲了。
普鲁斯特的黄昏与死亡有关,因为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会真正地去怀念过去,过去是多么美好,过去与爱情、与童年、与悔恨、与一切统统无关,它自成一体,完美且无懈可击。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满载过去,在五月的黄昏里神志恍惚地离开这里。事实上,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有这种时候了……我看到我做城管的时候,脸色腊黄的我站在五月的泡桐树下。我前方不远处是菜场苍老的大门,门上的挂满铜锈的大字放射出死鱼眼珠一般的光泽,那些卖菜的老头,他们凄凉的白发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寒冬。那些病鸡惶惑的神情,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还有那前面的横七竖八的奄奄一息的破自行车,一段段被剪下的不停扭动的蛇尾,破袋子中一对死到临头还在做爱的青蛙,它们在一起,如同一个完整的家庭,是那么温暖、无辜!青蛙贩子们蹲在围墙角打牌,他们的骂声使空荡荡的菜场起了一阵喧嚣,随后却又是死一样的沉寂,水池旁一个年青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抱着孩子解大便,有几次却又忍不住回头干呕,这是他应该承担的生活。
黄昏淡淡的麻白布的气味……淡紫色的泡桐花从电线旁落下,一朵,两朵,三朵……密密麻麻,仿佛我的过去,沉寂如摆饰一样的过去,就让我带着它们一起离去,就让我在普鲁斯特昏昏沉沉的迷恋的目光中离去吧。 普鲁斯特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