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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爷爷奶奶下楼，看着两个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爷爷走得快，在前头时不时回过头来叫一声：“老太婆，走快点！”
跟在后面的奶奶听到了也不答应，嘴里嘀咕两声，腿上还是加紧了脚步。等到又落下了一大截，爷爷便会有意放慢脚步，等她赶上了，才又恢复到原来的速度。两个人，一步，一步，又一步。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不禁觉得时光轮回，儿时也是这样，和哥哥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看着前头的两个人你说一句我顶一句地吵吵闹闹地回家。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农民出身，没什么文化，却都性子倔强，俩人时不时就要吵上两句。当时我还小，大人之间的斗嘴在我看来就是一场小型战争。
记忆里我时常躲在哥哥后头，看奶奶拿着锅铲，怒气冲冲地跑到隔壁的棋牌室里，常常是人未到声先到：“你个死老头子，这都什么时间了还不回家……”爷爷被奶奶这样呵斥，到底是失了面子，红着脸也跟奶奶犟起来：“老太婆你管我！烦死了！”只是不管怎样，每每到了最后，终究还是爷爷让步。于是夕阳里，便有了两个老小孩一前一后，你推一记我搡一下的镜头。那时在他们身后的我并不曾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现在想来，竟觉得这余晖中两人的背影，温暖异常。他们争吵着，一步步往前走。两年前哥哥去遥远的北方上大学，我们一家人去机场送行。奶奶在大厅里哭得不行，直到哥哥已经入了闸，还在原地伫立良久，朝他的背影挥手抹泪。爷爷看看奶奶，一言不发调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喝道：“老太婆，回家！”我第一次看见奶奶听话得像孩子似地疾步跟上去。我在后头远远地跟着，眼见着爷爷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地给奶奶，眼见着过马路时奶奶紧张地扯过爷爷的袖子，眼见着他们两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模糊融为一体。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一步又一步。
这些年，爷爷老了，耳朵愈发不灵敏了。很多时候跟他说话，我都要凑得很近说得很响。然而渐渐地我却发现，他的耳背，唯独对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奶奶。如果不是吵架，奶奶同他说话，必定是轻声细语的，即便他耳背，即便隔了很远，即便有时轻如耳语，而爷爷居然也听懂的。开始我疑惑，后来才渐渐知晓。或者说，他并不一定完全都听见了，但是他却懂得她要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不用说他都是明了的。
那是一种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默契，是一种旁人永远无法拥有的心领神会。他们如此走着，走过每一段风风雨雨，走过青葱岁月美好年华。那个叫王德斐的女子，和那个叫袁寿仁的男人，在50多年前的现在，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自此以后的每一步，每一段光阴，每一场风雨，每一次欢笑，她和他都一同走过，一同刻下，一同经历，一同分享。她从不亲热地叫他小名，他也从来都硬梆梆地唤她“老太婆”，两个人时常的拌嘴，在现在听来，那却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在此之前我以为，爱是轰轰烈烈抵死缠绵，爱是惊天动地荡气回肠。却原来，爱是不离不弃相守一生的坚守，爱是携手走过漫长人生每一步的勇气。一步一步，又一步。他们还在走着，走过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走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