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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她的人都唤她作武娘。
武娘。舞娘。
是引人遐思的名字。
但她并非身姿婀娜风情万种的舞娘,也并非姓武。她姓白,单名一个芍字,是山野间洒脱却孤僻的少女,武艺超绝,谋略过人,在征讨南蛮的途中投奔他。
守护他是她的使命。她将他的模样镌刻在心底,永世不忘。
他是京城闻名遐迩的王公贵胄。常年领兵,征战南北,驰骋沙场。无论他去往何方,她俱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她委实不善言辞。军营中人皆知她名讳,乃因她为女子却受他器重。
无人知晓其身世,洞察其内心。
她留给他的,总是背影。
她着男子的铠甲,如瀑青丝高束成髻,英气逼人。面上苍白不敷铅华,更添萧索之意。
每每战乱之中,她护在他身前披荆斩棘。蔓延的血色迷蒙了她的眼。她被沉重坚硬的铠甲所护,而她是他的铠甲。
一跃丈高,长剑一挥,尘土飞扬。然后单膝跪于他面前,垂眸。
这是她胜利的标志。于她而言,败,即是死。
从邂逅他的那刻起,她只为他而活。
天下渐渐太平。她过起向往的寻常女子生活。虽无他,亦无所念。因她知晓,他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年末,忽闻北疆戎族进犯边界。他仓促领命,率兵应战,首战即败,之后便接二连三,败得一塌糊涂。麾下一员大将所率众部甚至全军覆没。
天气愈来愈冷,士气不振,始有士兵逃离军营。他面色不豫,彻夜不寐,紧蹙的眉头没有舒展开的时候。
她本已厌倦战场厮杀,却为了他重新拾起沾满血腥的兵戟,策马奔赴沙场。仅凭一己之力,匹夫之勇,直捣北羌老巢,断其粮路。
负伤是自然的事。她的背上直冒虚汗,头痛欲裂,腿股上的伤处汩汩向外淌血。铠甲下素色中衣早已殷红一片,血迹风干凝固,红得发黑。
她跨骑于黑驹上,在空无一人的城门前迎风而立。良久,城门开,数人出。她束发的布带于冲杀中被挑断,长发猎猎招展,似一面黑色的旗帜,携着女子特有的体香,扑向他面上。她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在沾染血渍的脸上划出痕迹,落在他心上。
他立于马下,伸出粗糙的手,笨拙地欲为她拭泪。
她长叹,翻身下马,单膝着地,轻呼:“芍誓死效忠。”声音中带着哽咽。
奉命远远站在城门口的众人随她齐刷刷地跪下,高喊:“吾等誓死效忠。”
他捧起她的脸——泪流满面。
北羌之战异常艰辛,却凯旋而归。
天子闻讯大喜,赐食邑万户,锦缎百匹,封侯授爵,并欲将安成公主下嫁与他。
他并未推辞。随后便紧锣密鼓地成婚——婚期为天子所订,如此紧凑,倒像要巴结谁似的,生怕迟了一丁点。
作为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掌上明珠,婚礼自然盛大恢宏,奢靡之至。偌大个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有名有势的皆聚于此。
她亦收到喜帖。北羌之战后,他不顾她反对,固执地将军功上报,她受封为君。虽只有采邑而无爵位,她也分外着恼——她向来是不爱名利的。
犹豫良久,她仍是着了极少穿的女装,素罗衫,紫襦裙,轻绾发,略施粉黛,竟也觉分外明丽动人。
待她递上名剌,门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倏地漏跳了一拍。她暗暗嗔怪自己:来这里作甚!侍女无知,揣摩她渐恼的神色,还以为门侍无礼轻薄,暗暗啐了口唾沫。
安成本就是国色天香的女子,如今霞裳凤冠在身,映得她面色绯红,尽显小女儿家的媚态;面前垂挂一排金玉珠串,更添一份欲语还羞的娇柔。她曳着裙摆走出来,款款而行,莲步生香,与他隔几对坐。鱼贯而出的侍女跽坐在斜侧方。
她淹没在众多宾客的喧闹中,循礼跽坐于他身后。她愣愣地盯着安成,几乎要把那个甜蜜满得要溢出来的女子看作自己。苦涩从心底涌上来,像要在眼中寻求一个出口。他和她之间横亘着越来越宽的鸿沟,雾蒙蒙的,大片潮湿。她远远地凝望着他,他却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眼中的脉脉温情。
赞者开始咏唱颂辞。宾客安静下来,显得庄重肃穆。
兹尔新婚
有宴来宾
咸集致贺
恭祝连理
赞曰:
惟天地以辟
万物滋养于斯
日受其精
月润其华
天理之奥含于其中
人以婚姻定其礼
三牢而食
合卺共饮
自礼行时
连理成
比翼具
虽万难千险而誓与共患
纵病苦荣华而誓不与弃
仰如高山哉
…………
浩如苍穹哉
…………
每个字都好像一根尖利的刺,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扎上一针,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的针眼留下麻木而疼痛的钝感。她只觉得眼前眩晕,渐渐听不清赞者的声音。好想好想就这样死去,却又死不了人,也舍不得死去。
恍惚中看见他与她互行揖礼,随后众宾齐声赞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她也站起来,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众人一同揖礼,她也木讷地向他揖礼……
忽听得风声呼啸而至,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脸上一片冰凉,伸出手摸了摸,指尖有润湿的痕迹。他与安成互举酒卺——他手中的卺裂成几瓣,酒水洒在衣衫上,桌上钉着一支羽箭。
她的心倏地收紧了。众人慌作一团,她却沉静下来。
一大批蒙着面的人将厅堂围起来,手上的弓弦绷得紧紧的,箭锋所指——很明显,只针对他。
她腾空而起,扯下梁上高悬的红绫,再一次,挡在他身前。
万箭,齐发。
红绫翻飞,血色蔓延。
一次又一次。
她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以肉体作他的铠甲。一次又一次。
像是某种永不停止的宿命的纠缠。
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累了,已经厌倦了。
她伸出的手,永远只能握住冰冷的枪戟,而触不到他温热的指尖。心中无限凄凉无处倾泄。她竭尽全力所能留下的一切,不过只有无望的企盼,甜蜜的绝望。
她是真的累了。
她直直地看着一支箭朝她飞来,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退避也不反抗。就这样看着箭毫不留情地没入胸口。攥着红绫的手悄然松开,长长的红绫就在她眼前飘着,飘着,漫天都是痛苦而热烈的炽色。
赤泪染绮罗。
她下坠的身体被纳入一个温暖的胸膛。她伏在他心口,听心脏有力的跳动,闭上了眼睛。
她唇边的笑意浅浅的,却像是要深到他的心底里去。
他拥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眼里一片灰色,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东西。
芍药,又名红药。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