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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葡萄将山麓都染成一片浓紫的时候,连晚霞都黯然失色,紫炎镇的人们就知道到了收割香虫的季节。
紫炎镇的特产是腽肭香。虽然紫炎镇土质很差,除了葡萄外什么作物都种不好,但镇上的人过得远远比另外镇子丰裕,就是因为有这种特产。腽肭香不仅仅是一种香料,还具有平气止咳的功效,更主要的是,内服腽肭香能有催情的作用。因此每到收割季节,各地客商蜂拥而至,把大包的金币留在紫炎镇,换得一片片香囊饼回去。他们知道,用一个金币换来的一片香囊饼,如果运到遥远的海外,可以卖到十个,甚至二十个金币。
很奇怪,就是在这种丑陋不堪的香虫体内,竟然会产生出如此奇妙的腽肭香。雷在赶着一队香虫进入山坡边的收割场时,不觉这样想着。
像最美丽珍珠孕育在暗淡无光的贝壳中一样,香虫也是一种极其丑陋的昆虫。肥大的身体带着灰褐色的斑纹,每次蠕动都发出一阵颤抖,在泥地上留下一条印迹,并且散发出一种不能算好闻的浓郁气味。香虫的这副模样,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好看。但说它们丑陋,更主要的是因为它们的体积。香虫虽然是一种昆虫,但平均体长与一个人的身高相去不远。如果仅仅是一条香虫,那还不算如何,但如果看到上万条香虫蠕动着爬向葡萄园的时候,即使看惯了的人也会觉得恶心。
在香虫下半身排泄孔两边的皮肤下,长着两个拳头一样大的香囊。收割人把香虫翻过来固定在架子上,然后用刀小心地割开外皮,从中取出香囊,晒干后就是闻名遐迩的腽肭香。割下香囊后的香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流得满地都是粉红色的血,直到被被投入一边的香虫涧。
所谓香虫涧,也是因为年年收割时扔下香虫而得名的。因为年深日久,涧里总散发着一股恶臭。想想不知有多少万条香虫被扔到涧里,雷的心里就有点发毛。
“雷,运气不错啊。”
叫他的是邻居武。武和他同岁,不过早就成家了。
“歇歇吧,抽口烟。”
把这条香虫赶进栅栏,雷走到武边上坐了下来。武取出烟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撮烟填进烟斗后,将荷包递给了雷。雷接过来,装了一袋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馥郁的烟气登时充满了肺部,活物一样刺激着他浑身每一个细胞。
香虫实在太臭,只有靠烟来驱散一些臭气才能继续干活,所以紫炎镇的年轻男人多半是大烟枪。雷想起了自己头一次去赶香虫,那时他还不会抽烟,结果被这股恶臭熏得连苦胆水都呕了出来。
那都已经几年了?雷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知道自己在镇上钱庄里的户头上,已经有了三百块金币。只要再存三百块,就可以和武一样,买一个妻子,再生两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同样做这样的事。这是祖父走过的路,也是父亲走过的路,同样也会是自己要走的路。
“今年赶了几条了?”
“才三十条。”雷有些失望。割香囊是件手艺活,一旦不小心就会割破,香囊里的香水眨眼间流个精光,所以割香囊的师傅都是世代相传,绝不传外人,整个紫炎镇也不过十来个而已。雷不是手艺师傅,只能做做赶香虫的活。找到香虫后,将香虫赶到香虫涧边的栅栏里,这活听着简单,其实也并不容易,香虫是活的,总藏在最茂密的山林里,要从那里把香虫赶出来,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承担。
两个精壮汉子抬着一条香虫走到架子前。那香虫似乎也知道性命就在顷刻,仍在不住地扭动。然而香虫的嘴除了吮吸葡萄汁以外什么用都没有,力气也不能和人相比,仍被紧紧地固定到木架子上。木架子因为沾透了香虫的血,已经成为灰褐色,几乎有种金属的光泽。香虫被仰放在架子上后,一根横梁将它紧紧卡住,那个割香囊的汉子拿着弯刀走过来,用手指量着从排泄孔上来的距离。弯刀磨得雪亮,当他量好了尺寸,立刻割了下去。刀子切破香虫的皮肤,粉红色的血登时流出来,那只香虫也登时缩成一团。皮肤被割开后,露出一些淡绿色的肌肉和脂肪,那个汉子用手拨开这一块肉块和脂肪,小心地在香虫体内摸索着,然后,猛地攥住了一团东西用力一拉,一个深紫色的囊被挖了出来。
这就是香囊。刚割出来的香囊,上面还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管。那汉子伸刀将管子割断了,把香囊放进边上的桶里洗了洗,交给另一个人。那人小心地把香囊放到盘子里,每盘放满了九个以后,就拿到晒场去晒干。在九月的阳光下,这些深紫色的香囊被晒得缩成一片饼,就成了昂贵的腽肭香。
当那个汉子转到另一边去割另一个香囊时,架子上的香虫已经只能微弱地抽动几下了。武抽了两口烟,看着在栏圈里蠕动着的香虫,忽然道:“今年收成不太好啊,我才也赶了二十七条。”
的确不太好。平时每年秋天总会捕捉到上万条香虫,可是今年大概只有往年的一半,雷已经算赶得比较多了,赶得少的大概只捉到十来条而已。换句话说,今年紫炎镇的收入只有往年的一半,这个冬天,女人和孩子的吃食与新衣服都会相应减少很多了。
“是少了很多,”雷吐出一口烟气,“去年就少,今年更少。其实今年葡萄长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
“去年仙人没有来。”武看着对面的山头,眼中有一丝忧郁,“仙人也离弃我们了。”
雷突然感到一阵惶惑。仙人,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如此不现实。那是一个传说,仙人总出没在山里,难得一见,有纤弱的翅膀和姣好的面貌,总是飞翔在云端。据说见过仙人的人都会有好运,可是雷已经赶了几年的香虫,却从来没有见过仙人的影子。
“你见过仙人?”
“当然见过吧。”武磕掉了烟斗中的烟灰,“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次我在山里挖木薯,结果迷了路。晚上,我就看到了仙人。”
五年前,就是武结婚那年。雷默默地听着,听到这儿,不由插了一句嘴:“真是仙人?”
武斩钉截铁地道:“当然是!两片透明的大翅膀,长得比十五岁的闺女还好看,蝴蝶一样飞在空中,当然就是仙人!他们还在唱啊唱的,声音像银铃,好听极了。那年收成就特别好,我也终于攒够了娶媳妇的钱。”他说着,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叹道:“真不知道仙人为什么离弃我们。”
“看到仙人真会有好运么?”
武又上了一袋烟,道:“当然,不会有错的。前些年,年年都有仙人的消息,可今年却从来没听到过,结果今年的收成也就特别不好。肯定是的,唉。”
那割香囊的汉子又在割下一条香虫了。雷看着山麓间的紫色,突然有了种忧郁。
紫炎镇除了腽肭香和葡萄,没有别的特产。如果武的担忧并不是过虑,仙人真的离弃了紫炎镇,雷实在想不出还能靠什么生活下去。他将烟斗磕了磕,站起身,道:“我再去找找,看还找不找得到香虫了。”
武所说的大概有几分道理,到了秋天过去的那一天,雷找到的香虫一共只有三十二条,仅仅是去年一半。好在今年腽肭香因为产量少了一半,价钱跟着涨了一倍,雷分到的钱倒并不比去年少。立冬那天的收获祭上,妇女和孩子脸上照例有着笑容,她们都没意识到香虫减少意味着什么,可是收获祭上,镇长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
香虫一年比一年少。如果哪一年不再找得到香虫,即使腽肭香的价钱涨到十个金币一个,那也是空的。
时光如流水。第二年,武担忧的事终于成为事实。这一年,镇上的壮劳力奔波了一个秋天,竟然只找到了十七条香虫。去年香虫减少了那么多,许多客商都很失望,可是今年居然只有那么一点,那些客商终于绝望了。
“腽肭香要绝种了。”客商们偷偷地传说着。市面上,腽肭香的价钱涨到了五个金币一个,看势头还会涨。镇上每户人家多多少少都会存上一些自用的腽肭香,到了这时候这些存货也只能上市流通了。
雷的积蓄只剩下三百七十一个金币。他没有存货好卖,今年连一条香虫也找不能,只能晒点葡萄干卖。葡萄干的价钱与腽肭香不可同日而语,两担上好葡萄干才能卖一块金币,而要晒两担葡萄干,花的力气却比赶十条香虫还要多,只能算是糊口而已。
这一年秋天过去,收获祭勉强开过后,紫炎镇的镇民迁出了近三分之一。紫炎镇土地贫瘠,地处偏远,如果不是有香虫,本来就不是个适宜居住的地方。去年香虫大幅减少,大家仍然希望今年可以有所改观。可是今年香虫几乎绝迹,终于打消了他们最后一线希望。
武也准备迁到妻子的娘家去了。妻子的娘家在三百多里外的一个镇上,那儿的人以种地为生,以前因为羡慕紫炎镇的富足,才把女儿卖给武,可现在与日渐衰败的紫炎镇相比,那个镇子至少可以让人年年都有活下去的指望。
当雷走进来时,武正在给一个被褥打包。刚翻洗晒过,被子很松软,不好捆,看见雷进来,武连忙道:“雷,你来了,来帮我捆一下。”
那被褥捆成密密实实的一包后,武又摸出了烟荷包,先给自己上了一袋,递给雷道:“雷,你准备去哪儿?”
“真要走么?”雷没有接,“这儿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没错,可现在不是适合老死的地方了。”武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离开紫炎镇,说不伤心那是假的。“你说还能怎么办?紫炎镇要死了,我不像你,我有家要养,晒葡萄干养不活他们。”
雷没再说什么,终于接过荷包,也上了一袋烟。抽了两口,他突然道:“要是能找回仙人,武,你说香虫会回来么?”
武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老人们这样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仙人和香虫到底有什么关系。”猛然间,他明白了雷的意思,吃惊地道:“你是……”
“是,”雷点了点头,“我要去找到仙人,求他们回来保佑我们。”
武只觉得一阵晕眩。他晃了晃头,确认自己没有睡着,才道:“可是你知道仙人在什么地方?要是一找就能找到,那就不叫仙人了。”
“我一定要去找。”雷轻轻地,然而又是坚定地说道,“为了紫炎镇。”